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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转身走了没几步,便碰见迎面而来的芙淑。
轻纱衣,芙蓉面,柳叶眉,眉心一朵朱砂红,妖冶鲜艳。美人过处,依旧是难以抵挡的香。与她擦肩而过,那女子轻笑,铃儿一般。和风一顿,袖中手成拳。
是啊,只因她生成了个女子,她便赢了。
芙淑进承译的房间进得自然。门未掩,眼前这一身黑缎的少年站得挺拔笔直,冲门口而立,一动未动。目光清越,似将她穿透。芙淑知道,他那眼睛,不在自己身上。
承译腰上佩白玉一枚,清透润泽,表面晕柔光一层。黑缎一衬,愈惹眼。芙淑打眼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件。似乎,那玉他日日戴在身边。
红尘辗转多年,宫里宫外,她阅人无数,尤其是阅男人无数。谁的心思能瞒得过她芙淑。这男人想的事情不过就那么几件,名望,权利,钱财,还有女人。越是权贵便越是如此。
何况眼前这个,这故作老练的黑缎一除,他明明还是个少年,鲜衣怒马的年纪。无论是年纪还是道行,都太浅了,浅到连她的一指香都抵挡不住。
芙淑一笑,指上丹蔻如她额上的朱砂,灼灼之色,艳可夺人。一条胳膊轻巧攀上了这黑缎少年的脖子,足尖一点,柔软的身段往那结实的身躯上一贴,食指轻轻划过少年脸颊。
她看出来,那少年有些不悦,脸色一沉,可也忍着没躲她。
少年的胸膛不算宽阔,她轻轻靠在上面,倒也还算舒适。指尖在他身上缓缓一滑,忽然笑了出来。
与她相比,他明明就是不谙世事。她也知道这深沉衣料下的身躯是怎样的青涩。可他呢,却总要时不时板着一张脸故作老练,也不知道是习惯性地给谁看。她才来了几天,反正不是给她。
决定了要咬住牙不回头的,可门外人还是没忍住。承译也看见他了,心里一慌,双手忙扣在贴在自己身上的那抹纤腰上。习舞多年,那副腰肢柔韧,他一下竟没推开。
远远看去,倒像他有些迫不及待拥她入怀了。
芙淑不是没感觉到那双手的意图,依旧在他怀里,抬头问他,“听说,你要娶我?”
他并不知道,那晚,其实是她身上用的香粉有问题。他也不知道,不是每段关系都要负责的。若这世上男子,都有这样一颗天真少年心那该多好啊。
芙淑一边轻声问着,靠在他身上,顺手拈起了他腰上的那枚色泽极好的玉佩。
没想到,这少年又厉声道,“别动!”
她讪讪将那玉佩放回了他身上,又嗔道,“可真凶,果然是衣裳一穿便不认人了。”
承译一滞,不在说话。她能感觉出来,一提这事,这少年浑身都僵硬得有些不自在了。
再回神,抬头望门外,刚才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知他在看谁。她看不懂九王爷,可却是能看透这小管家的。
“你认识他许久了?”
若她不提,就连承译都快忘了。那年江北灾年,饿殍遍地。大批难民集聚京都城外,所有人都以为进了城便有东西吃了。没想到京官无良,宁肯眼睁睁看着难民饿死城外也不开城门。
高高城墙下,众人或躺或坐,夜色一降,眼睛一阖,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醒来。
他身上还有最后一块干粮。小小一块,他一路都没舍得吃,更没敢拿出来,就凭着那么一口吃的,支撑他走到了京都。
深夜降临,灾民也无力吵闹。他悄悄爬到城墙的一个角落里,将那块已经干得像石头的干粮取出来。
突然觉,与他缩在同一个角落里还有个孩子。那小孩一转头,嘴里竟然衔着一把草。一见他,那孩子嘴里的草也不嚼了,双眼如芒,直盯着他手里那快硬邦邦的干粮。
罢了罢了,他抬手一扔,那干粮被那孩子稳稳接住了。将嘴里的草都吐了出来,低头咬那块他扔的干粮。
灾民暴动,城门终于被攻陷,他随着众人进了京。
整个京都瞬间被大批灾民搅闹得不得安宁,家家户户白天也不敢轻易开门。听说灾民多丧心病狂,不是偷就是抢。
惟独九王府,独居一隅,不张扬,不来往,竟然是难得的岁月安好。门口老棠树枝繁叶茂,枝桠掩映了府上大半个牌匾,若是不仔细看,都要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就算如此,府上人多过的自在随意,也无人刻意去清理。
一大早,九王府门一开,有老佣人于门口伸了个懒腰。
正欲转身回去,见九王府门前,高高石阶下,棠叶新落了一层。再仔细一看,似乎还躺了个人影。
那老佣人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九王府僻静惯了,往日一开门,风卷落叶,不过惊起飞鸟三两只。可今日,门口竟然真的躺着一个人。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人出来,将那小身板抬了进去。
半日功夫,有人同萧池说,“爷,那小孩儿醒了,吃了些东西已无大碍,说是要见您。”
时,萧池正负手站在阁楼上,袖风染雨,朝露沾衣,他一身的孤白。
闻言一怔,他似乎忘了,府里人才跟他说过,一大早刚刚抬进来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孩。他当真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啊,才说过的事情,无关紧要,转头就忘。
来问他的那人等了许久,这九王爷才终于想起来了。
“不用了,给点粮食银钱,打走吧。”
“是。”
那人下了阁楼,又取了些银子,递到承译手里。
“我家主子说了,带上这些出府去吧。”
没想到,第二日,老佣人又将门一开,懒腰又一伸,见那小孩竟然还没走,正直直跪在地上。
老佣人见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书房。
“九爷,那孩子,在门口似乎跪了一夜。您看,是不是-----”
“罢了,让他进来吧。”
承译进了书房,于九王爷案前一立,九王爷低头忙自己的,也没同他说话。
承译见这九王爷明明正年轻,似乎比他大不了多少。可偏偏被带他进来的那老头儿唤了一声“爷”,他还以为,这九王爷该是怎样的暮色苍凉。
承译就候在九王爷身边,给他添了一上午的茶。
而这九王爷也未再出言赶他。
临近晌午,九王爷喝够了茶,起身出门,留下了一句,“府里多随意,只一条你需谨记,为人要当重诺责。”
小小衣摆一掀,他郑重一跪,于九王爷身后道,“承译记下了。”
又见九王爷点了点头,迈步出了书房。
他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多年来,九王爷于他有救命恩,亦有教化恩。
承译来了没几天,清早,朱红门扉一开,那老佣人懒腰还未伸完便眼角一抽。看着石阶下躺着的小孩,不禁道,“得,这又来一个。”
跑回去一问九王爷,九王爷说了一样的话。
“抬进来吧。”
“是。”老佣人转身,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爷,这外面灾民这么多。您收留一个也就算了,这再来一个,若是传开了-----”
萧池才不考虑这些,只说,“无妨,来都来了。”
将那孩子往府里一抬,几人觉,这孩子与承译年纪差不多。
承译一看,只觉得这人更是眼熟。
站在他跟前想了许久,承译才恍然。前几日,自己手里最后一块余粮,就是给了他。
承译给他备了吃的和水。没想到,他醒来,也不着急吃,也不着急喝,见了他一笑,说,“好久不见啊。”似乎生怕自己忘了,又忙说,“我叫和风。”
九王府书房,承译候在外面徘徊了几遍。
和风已经进去许久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眼色,究竟能不能让九王爷将他留下。
萧池只觉得这个和风和承译还是有区别的。
和风一进来,倒也不拘谨,东瞧瞧西看看,不多会儿,便将他这书房里外里瞧了一遍。
而后便往他案边一站,说了一句话,“人总是要生病的,我会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将来,能保九王府上上下下身体康健。”
九王爷听了,手中笔一顿,抬眼将他一瞧。
眼前这人小,口气倒是不小。
他也没有承译的耐心,没多久便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往他案前一趴,直接问他,“喂,九王爷,你到底留不留我。”
九王爷也没怪他没规矩,一言一语不过心性使然。他只笑说,“府里东边的药庐,归你了。”
和风从书房出来,拾阶而下。承译跟上他,问,“爷肯留你了没?”
和风只瞧着他笑。
承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问你话呢!”
和风这才说,“那是自然。”
年华易落,这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和风对他的心思毫不掩饰,而他却一直将知当做不知。
待和风走远,承译只觉得有浓郁香气落在他鼻前。虽是没忍住皱眉,却也低头看着眼前女子。
他没忘记,入府第一日,九王爷便同他说过,为人之当重诺责。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承译只说,“是,我要娶你。”
芙淑闻言,缓缓松了攀着他的手,一掩唇,笑出了声。似乎她一笑,额上朱砂便更耀眼了。
“又是一个想当然的男人。”眼角一抬,几近反唇相讥,杏眸一闪,眉宇间却是数不尽的风情,“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愿意嫁给你?”
这话问得承译有些糊涂,“可你我明明-----”
谁知,芙淑听了,轻一低头,又笑开。良久,她才止住了笑,于承译房里一转。
他房间清简,布局简直与少年心思一模一样,一眼便能望到底。
“若你这么说的话,那我不知道要嫁多少回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这九王府着实有趣。
有的人,你怎么看都看不懂。可有的人,又单纯得一眼便能看透。
“不过还多谢你。若你愿意娶我,九王爷又同意的话,我便不用再回宫里去了。也不用留在这里日夜给别人跳舞了。从今往后,舞事知己,不事权贵。我也再不用费心讨好任何男人了。”
临出门前,她站在承译面前。难得的规矩,双手轻轻背在身后,没有动手动脚。
“你啊,是第一个说要娶我的人。”
妆依旧浓,恨不得浓艳妖娆得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才好。可她这样规矩站着的时候,又与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差不多。
舞姬就是舞姬,进了宫面过圣又怎么样。她费心讨好的人其实都一个样,摒弃了身份,三杯两盏下腹,衣裳一褪,都是男人而已。片刻欢愉过后,谁还记得芙淑是谁。
等衣冠又楚楚,谁会娶一个舞姬呢。
能郑重其事,真的要娶她的人,也只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