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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脸色煞白,她强作镇定,哆哆嗦嗦地去拆那密封着的试题,心里默念着:“别到我这里来,别到我这里来,菩萨保佑,拜托拜托……”
但显然菩萨是没有听见她的祈祷的,又或许是听见了却来不及处理。不多时,她就感受到有一股冷冽的气息靠近,余光里出现了一方官袍的衣角。她整个人微微一颤,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耷拉着脑袋继续和那该死的试题作斗争。
怎么竟是能密封得这样牢固?糊名的小吏也太尽忠职守了吧!
昭昭知道那人就站在她座位的附近,她悄悄抬头想要不着痕迹地看那人一眼,却不防正触上他冷冽的目光,一双深涧般的眼眸看得人心底生凉。
他微蹙着眉,低头打量她,忽然伸手将她手中捏着的那试题抽走了。
昭昭真的吓坏了。
抽走她的试题?为什么抽走了她的试题!这是几个意思?不会是想要取消她的考试资格吧!这辈子,她还想要以明德书院女学生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在汴京城中立足呢!她还想要参加日后的女官擢选,日后借助大长公主的势力给娘亲报仇呢!
虽然她有前世赵子孟亲自撰写的范文,可时日颇久,她哪里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记忆里那些绝妙的策论她也不过都只记得一些精华残篇罢了。
自那日决意考女学之后,昭昭不知道有多刻苦。
她知晓自己底子差,也知晓正式考试时再不能和初试时候那般以旁门左道取胜,四个月来她手不释卷,这才凭借自己的能力将原有的残篇填补完整。她也知晓自己的字写得绵软无力,便日日都在手腕上悬了小石子儿练大字……
可是现如今四月来的种种努力竟是都要白费了,她就要因为“行为鬼祟”之类的理由被逐出考场了……
她进不了女学了,她也当不了女官了。若是借不成大长公主的威势,单以她一己之力对上袁家,双方的力量对比恐怕连“以卵击石”都谈不上,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此时此刻,她仿佛有些明白了娘亲当年孤身一人去袁府行刺时的心情,那是面对血海深仇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下的孤注一掷。
昭昭的眼眸中凝满了泪水。
平翅纱帽下,白择的眸光闪了闪,他并未多言,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拆开了密封着的试题,将它轻扣在桌案上之后便离去开了。
泪光朦胧中,她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昭昭定了定心神,这场入学考太重要了。她缓缓展开那张试题纸,上面仿佛留存了他指尖的温度,她觉得那白择并不是一个坏人!
昭昭低头细看那考题——
“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前生今世策论题目未变,昭昭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提笔蘸墨,工整地写下赵子孟前世所书的破题句——
“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嗣世之主、昧于时变、因循荒怠、不思所以持之、欲无中于祸败、岂可得哉。吾尝综观前史、历代内外轻重之际、得失之故、有由然也……”
此题论的是内外轻重之利弊。
上辈子永兴帝亲政后时常与赵子孟意见相左。前世有段时间里她总爱在那人书房屏风后的小塌上歪着看话本子,纵是那时她对政事再不上心,多多少少也听了一耳朵。
他们两人的主要矛盾在于,永兴帝囿于一家之利,坚持实行“强干弱枝”,而赵子孟则认为这样会使州郡困弱,不抵外虏。
这便是大祈朝堂上的内外轻重之争了。
虽说现如今永兴帝还是被软禁于宫中的康郡王,皇帝宝座上坐着的还是天授帝,但昭昭料想这帝王心术大抵是相同的,见证过唐朝的藩镇割据之祸,但凡皇帝恐怕都是不欲行外重内轻之策的。
昭昭悬腕挥毫,工工整整地写下她反反复复斟酌修改的策论。
这场入学试的最高决策官是大长公主,虽则上辈子有关永兴帝与赵子孟的内外轻重之争大长公主略倾向于赵子孟,但如今她内心是个什么想法却还不知道。更何况还有其他的官员以及太学的博士也会参与阅卷……
昭昭实在不敢按赵子孟的想法那么旗帜鲜明地写,她便稍稍修改地中庸了一些。不求榜首,只要能稳稳当当地通过考核便好。
她安静地垂着头,下笔如飞,手边的宣纸已经摞起了一小叠,好似不知道累。
周围一些女学生已经窸窸窣窣开始吃起了素饼,昭昭却依然是一副极其倾心投入的样子伏案答题。待到太阳开始渐渐西沉时,她终于将整篇策论写好了,她觉得自己简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虚脱了。
昭昭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坐在位置上,她又饿了。
主考席上,白择凝眸注视着方才那个泪盈于睫,胆子小得跟兔子似的女学生,只见她桌案之上的笔墨均已收好,左手边是规规整整摞成一叠的宣纸。她端坐在自己的桌案前,一副不准备再修改就这样等待收卷的样子。现在看着倒是一点儿也不怕了。
一旁监考的官吏也注意到了昭昭的样子,走过去低声询问,然后神情诡异地向主考席上走来。
“何事?”白择低声询问。
那官吏斟酌地开了口:“白大人,那女学生说她饿极了,为了不让她自己的腹鸣影响到其他还在答题的女学生,她想要再领一袋素饼。”
白择向座下望去,恰对上那人渴盼的目光。她何止是不怕了?真是胆大极了。他见那人指了指自己扁扁的肚子,又胡乱冲他抱了抱拳。呵呵,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大人?”那官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得出声提醒道。
白择眉心微蹙,低低应了一声。那官吏得到应允便又领了一小袋素饼与那女学生。
昭昭心想,白择真是一个好人!
上辈子她是真的不曾害过安哥儿,若是安哥儿的病真有蹊跷,那这辈子也需及早防范前世给他下毒之人才是。她这辈子是不会与成国公府赵家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了,但为报今日饱腹之恩,也为了安哥儿,她日后得找个机会提醒白择一下,那下毒之人恐怕就是身边亲近之人。
她想起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安哥儿的时候。
那时她初初入了国公府,初初知道那人早有了娇妻幼子,也初初感受到京中的门第之见。那天她听几个碎嘴的小丫头私底下悄悄议论,说是她这样的身份给她们世子作妾都是高攀了,竟还敢叫嚷着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妻?
她一整天都心情郁郁。
入夜后,她独自一人在园子里瞎走,夜风清凉,昭昭心中郁气却不得疏解,她越走越远,竟是走到了园子西侧的水塘边。她原本想去水塘边的大石头上躺一会儿,但那水塘边已有人在了。
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不点儿,正撅着肥肥的屁股在水里捞着什么。
昭昭知道这府里这般年纪的小公子只有一个人,那便是赵子孟与他那原配所出的安哥儿。她直觉就想躲开,却见那水塘边的肥屁股竟是一个跟斗就要栽下去了!
身体比头脑先一步作出了反应,昭昭回神时她已经提着衣领将那个矮胖团子拎在手里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安哥儿的脸,像极了那人。
这是他和别的女子生育的孩儿,这么小,这么漂亮,这么招人喜欢。明知应该讲究先来后到的次序,可昭昭的心里还是像泡了一坛老陈醋一样。她就要将安哥儿放下,却见那小娃儿突然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委屈地流着眼泪叫她娘亲。
“娘亲,他们说你住到月亮上去了,可是安哥儿把你捞出来了!”
“娘亲,你不要再回去了好不好?”
“娘亲……”
后来,那小白氏防贼一般地盯着,她亦不曾再与安哥儿有更多的接触。她只知道最终这个孩童尚不来不及庆贺自己的六岁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