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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里阴森冷寂,没有窗口。烛火幽幽地闪动着,照得那人阴冷俊美的侧脸越发沉郁。
阮熙缓缓地抚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他垂着眼眸并没有去看刚刚被下属带进房间里来的昭昭,而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苍老又疲惫的大长公主,唇角满是讥诮的笑意。
昭昭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目光关切地看向大长公主殿下。
近日来,殿下的身子就有些不好,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今夜这般被贼人强行掳来,身子难免疲惫虚弱。可纵是如此,她的神情却是从容镇定的。
大长公主忽而抬头,定定地看向阮熙。他的面容素净若霜雪,气质清冽似寒冰,然眉目之间却满是阴鸷与狠绝。
看眼前这人一袭白衣萧索,她蓦地闭了闭眼,笃定地叫出了一个名字:“阮熙。”
阮熙闻言轻笑出声,低低道:“想不到娘娘还记得我。”
她如何会不记得?世人皆知熙宁公主之子杨悸鹿七岁便能在御前弯弓射虎,是满京城的稚龄童子里难以企及的春风得意。可是,她却总是想起多年前另一个岐嶷夙成、聪明早慧的孩童。
那个孩子三岁即能暗诵《周史》;四岁时诵诗赋一日千言;五岁能文、博涉经史,常常语惊四座。他事母至孝,四岁时阮大夫人曾因恶疾养病于院中,母子数月不得相见,此后乃有《慈乌夜啼》名彻汴京。
这样一个明-慧若神的孩童,本应在珠围翠绕之下长大,日后出将入相、名满天下。
可是,和璧隋珠却因家门之累早早碎损了。
大长公主声音苍老而迟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死在建元二十六年。”
阮熙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继而将茶盏递给一旁侍候着的泷月,又接过湿绢慢慢擦了擦唇角,这才淡淡开口道:“我应该死在那一年吗?死在汴河的那条船上?”
“抱歉,”大长公主缓缓阖上了眼,“当年未能救下阮氏。”
阮熙闻言却是低低地笑了,声音由喑哑转为高亢。烛光照亮他霜雪般苍白的面孔,他的神色颠狂狠戾,却又隐有使人怜惜的单薄孤寂。
昭昭被这瘆人的笑声吓得一个哆嗦,惊恐地看向那个近乎疯癫的男人。
他仿佛是终于笑够了,只听他沙哑地开了口:“吴旻!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大长公主容色不变,却没有接话。
“龙为臣、蛟为君,奇哉怪哉!”阮熙平淡地开口道,“哈哈哈,真可笑。这个谶语恐怕不止是听进了吴昪的耳中,你也是相信了吧?你们怀疑谁?先是窦婴,然后是我阮家?”
建元十三年,显国公窦氏被抄家。同年,靖国公杨家降爵为靖北侯。及至建元二十六年,英国公阮氏族诛。
大长公主声音低沉疲惫:“不管你信或是不信,当年,我确是为营救阮府做过努力。”
“你的努力是什么?”阮熙闻言嗓音尖厉又刻毒,“你的努力就是让蔡攸这个疯子来抄我阮府?”
蔡攸便是蔡相长子,也是蔡芷璇与蔡谦之的父亲,现任户部尚书。
建元二十六年的时候他初入户部,阮氏抄家一案便是由他全权负责的。彼时蔡攸年轻气盛,又有一个简在帝心的好父亲,因而行事张狂狠辣不留余地。
抄家时,阮家大夫人因不肯说出幼子的下落被活活拷打致死。而当年素有京城之珠美誉的阮相幼女阮思也不堪受辱被逼得自尽了。而后阮氏成年男丁皆被斩首,他的父亲、叔父身首异处。
他则藏身于密室外使人无视的缝隙里,亲耳听着一切惨剧的发生却丝毫不敢作声。只因母亲逼他立下毒誓,若是他暴露行踪,便让她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自那之后,他便矢誓报仇雪恨,从此心中再无他念。
“我本以为蔡攸心慕思娘……”大长公主声音沙哑地开口道。
“住口!”阮熙忽而暴怒,厉声道,“蔡攸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也配说爱慕?他为了掩人耳目,屠我满门!他为了一己私欲,囚禁我姑姑二十余年!如此看来,还真是应当多谢娘娘当年为我阮家奔走了。”
大长公主闻言一惊:“你是说思娘未死?”
“如此折辱,与死何异?”阮熙的眼眸赤红而冰寒。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开口唤道:“熙哥儿。”
阮熙闻言一怔,继而厉声道:“住口!”
“熙哥儿,你不应当是这样的。”大长公主目光悲怆地看着眼前这个偏执颠狂的青年,他本应成长为帝国之璧,磊落光明、位极人臣。可是而今……
大长公主缓声开口道:“这世间有大欢大美,万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熙哥儿,你莫再错下去了,挟持我于你又有何益处?”
阮熙嗤笑出声:“既然我当年侥幸未死,那便誓要将这个王朝搅得天翻地覆。曾经我祖父怎样助你得天下,如今我便要怎样令你失天下!”
大长公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耳边仿佛听见多少年前那个智计无双的青年意气风发的嗓音:“大唐天复四年,昭宗遇害,逆臣朱全忠立皇九子为帝,是为哀帝。朱全忠命蒋玄晖诱杀李氏诸王,蒋玄晖于是在西内宫中的九曲池设宴,名曰祭祀地神,并邀诸王赴宴。宴饮正酣,忽有刺客涌出,德王李裕及其以下的亲王共六人,皆遭杀害,诸王尸首被蒋玄晖抛进九曲池中。幸而祈王善水,为宫人所救,只身逃至江南,匿于民间落户为农……”
大祈,这国号便是自此而来。君臣相得、共定天下的佳话也自那时开始。
可是如今,继承了他全部才华与智谋的子孙却要与这个王朝为敌。
昭昭瑟缩在地上,蒙汗药的药力已经过去了,可是她依然没有力气。方才,她实在是听闻了太多她本来不应该知晓的秘事。
原来这雅集主人竟是当年阮相之孙!而当年建元帝发落阮家似乎还是得了大长公主默许的……
她之前一直觉得阮熙此人为人偏执、行事颠狂。可原来他身负这般血海深仇,这也就无怪乎特如此残忍如此不择手段了。仇恨的确会使人偏执成狂。她自己也身负血仇,誓要令当年行凶之人付出血的代价。她十分能够理解阮熙的疯狂。
可是,他与大长公主摊牌的时候为什么要捎上自己呢?
昭昭不知晓当年在阮相一事上大长公主殿下是否有过片刻其他的考量,她真是的不想知道这么多的内-幕!原本近来大长公主已经越来越依仗自己了,眼看着自己借殿下的威势打压袁氏报仇雪恨的计划进展顺利,可是……
这时候,阮熙仿佛忽而瞧见了角落里的昭昭。他冲她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声音凉凉地开了口:“说起来差点把你给忘了。”
昭昭只觉自己是被毒蛇盯上了。可是,阮府的覆灭与她能有什么牵扯呢?那时候,她都还没有生出来呢!
她感觉到阮熙冰冷的手指轻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人寒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知我今夜为何连你一并捉来?”
她不知道!
谁快来救救她啊!
却说另一边,杨悸鹿为了营救昭昭正在和那帮海贼们血战。他手上只有两百拱卫司精兵听候调遣,可是今日来的海匪就目前估计所知便有不下千余人,甚至很可能数目更多。
杨悸鹿虽然武艺超群,也自小就熟读兵书,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实战和指挥经验。这是他第一次领兵,为了救援心爱的姑娘,他全凭一腔血气之勇浴血杀敌。
已经进了明州城的海匪们都是脚程快且心情急切的,只有几百人。他们大肆抢掠之余哪里想得到这里还能遇上这么一个难啃的骨头呢?
杨悸鹿带领两百精兵以一敌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城内的海匪杀得溃不成军、四下逃窜。
不多时,这些原本骤然出现在明州里造成了极大骚动的海匪们便被杀得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杨悸鹿抓了那个海匪小头目逼问出本次上岸的贼匪竟然有三千之众!
“大人大人……我投降,我投降……”那个小头目手下的几百个贼匪虽然凶狠暴戾,可哪里又是拱卫司精兵的对手?他原本声音粗粝得喊地嚣张呢,现下手底下的人死得所剩无几,倒是毫不迟疑地跪地求饶了起来。
杨悸鹿想起这人方才叫嚣什么“抓漂亮小娘子回去洞房”的话就气得想杀人,他严声追问道:“说!你们方才抓去的女眷都在哪里?”
那小头目哪里敢糊弄眼前这个杀神,他赶忙像倒豆子一般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刚才……刚才有一帮人抢完已经回去了……”
“什么?”杨悸鹿一听有一帮海匪已经回去了就心头大震,厉声喝道:“回哪里去了!”
“回船上去了。”
杨悸鹿策马跑得飞快,他此刻也顾不得会不会折损马力了,今日一共来了三千多个海贼,光凭借他手中的区区两百人如何能够应对。也不知张淮要过多久才能来驰援。
一个拱卫司的小头领对杨悸鹿道:“杨大人,三千海匪实在是太多了,还请先去营地里调兵。”
“来不及了,”杨悸鹿道,“最近的驻兵营地也距离颇远,先不说没有虎符能不能借到兵,便是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我就等不起。若是那些贼人先带着抢掠来的……逃回了岛上,那我真是万死不辞其咎。”
“可是……”那小头领还欲劝说,“实在是兵力相差悬殊。”
杨悸鹿忽而勒马,扬声对周围的兵士们解释道:“诸君请听杨某一言。”
他翻身下马,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出附近的海岸线以及简易地形图分析道:“你们看这附近的海岸线曲折绵长,城镇村落分散得很远,这说明这帮海匪们定会分头行动。虽然他们人数有三千之多,是我们的十倍有余,可是我们绝不会一次性遇上。如此,我们快速突进、逐个击破便是。”
兵不在多而在精,虽然他们只有两百人,可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如今上马便成了拥有强大战力以及移动速度迅捷的轻骑兵。
幸而杨悸鹿每到一处便有研究该地的地形地势,思考行军布阵计谋的良好习惯。如此,在今天这个狼狈的夜晚,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这才能够快速定下“长途奔袭,集中局部优势兵力歼灭敌人局部劣势兵力,快打快收,绝不恋战”这个战术。
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杨悸鹿见个别兵士面上稍有疲惫神色,便没有立是上马赶路,而是下令快速饱食一顿方才从海匪处缴获的粮食。这些粮食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的,可是现如今情况紧急,便现行征用日后再还。
待众人稍事休整之后,杨悸鹿才重新列队、上马,向海边快速奔袭而去。
杨悸鹿带领二百精兵径直往海贼泊船处飞驰而去,路上遇到了两股海匪,速战速决、不留活口。
那帮海贼们今日其实是来了约莫有四千人,三千多人上岸抢掠,近五百人留守看护船只。再加上早先已经抢掠玩财物返回船上的几小股队伍,这样看来他们一次对上了八百余人。
杨悸鹿杀红了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多少伤了。他只要一想到昭昭就在这些船只中的某一个船舱里面对未知的恐惧,就恨不能立刻就杀光了海匪去将她救出来。
这场战斗打得惨烈。
虽然杨悸鹿的二百精兵悍勇而且战术精妙,可是海匪们却时不时地有新的队伍抢掠回来,似乎永远也杀不完。
他们也不知今夜究竟杀了多少海匪,浅海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
终于,张淮带着上千援兵赶到了,将剩余的海匪一锅端了。张淮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大长公主殿下不见了。
“搜船。”杨悸鹿声音沙哑却又镇定。一夜血战,他似乎稳重镇静了起来,隐有大将之风。
可是海匪是杀尽了,他们搜了所有的海船,解救出了好些被掳掠的少女,可是却没有看见昭昭的半点踪迹。杨悸鹿心急如焚,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只是像发疯了一般寻找着,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张兄,你说有没有肯可能是有船只在方才战斗时趁乱逃走了?”杨悸鹿满目惊慌地看向张淮,“我们去附近营地里调兵,一个岛屿一个岛屿地搜过去,总能找到的……”
张淮觉得杨悸鹿是关心则乱了,现下天已泛白,他浴血奋战了一整夜,精神怕是都恍惚了吧。他开口安抚道:“杨兄,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今夜我们和这些海匪怕都是被那幕后之人耍了,这些海匪恐怕就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用来引来我们的注意的。”
杨悸鹿忙问:“那昭昭呢?昭昭去哪儿了?”
张淮道:“大长公主殿下与潘姑娘应当是被同一伙人掳走了,杨兄先不要失措,潘姑娘应当暂时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我们还应快些找到她们才好。”
杨悸鹿一身是血站在海边,他不知道昭昭究竟在何方。冷不冷?怕不怕?是不是等着自己去救她?
皇城,文德殿。
“什么?姑祖母失踪了?“永兴帝的手轻抚着腰间的那只锦囊,面上焦急地看着赵子孟。
赵子孟沉声开口道:“现下消息已被暂时封闭,但是瞒不了多久。”
永兴帝神色不赞同道:“为何要隐瞒消息?姑祖母身为监国公主,失踪乃是国之大事,应当多派人手大力搜寻才是!”
赵子孟道:“大长公主殿下现如今流落在外,若是此消息为有心人得知,恐生事端。”
事端?生什么事端?难道是会趁乱取大长公主性命不成?若真是如此……
“可是……”永兴帝神情焦虑且迟疑。
“陛下,”赵子孟出言提醒道,“大长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总揽国事早已引起许多人明里暗里的不满,臣恐怕此事泄露大长公主殿下会遇不测。”
永兴帝手指摩挲着那锦囊,面上还是迟疑不定。
赵子孟继续道:“陛下还未及弱冠,若是大长公主殿下有何不测,几位王爷正当壮年,恐怕难以压制……”
永兴帝闻得此言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开口沉声问道:“依爱卿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臣请去江南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