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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将军说这和尚佛法精深,承师命回大邺,派我护送!可如今突厥两边围城,我们走晚了一步,已经没有办法离开。突厥人一定不敢得罪圣女,还请圣女相助!”那农夫将头磕的震天响。

    崔季明随手翻了翻他箩筐中的经书,其中都是梵文,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可她确实是知道历史上玄奘取经归来,带有许多颇有贡献的技术。她有那么一点犹豫。

    嘉尚显然身负师命,也想回到长安去,又道:“这些年我与师父途径西域,对各地山川河流与天向十分了解,这份地图便是师父多年心血!”

    他从箩筐底部抽出一张仿佛曾经藏在马厩里的皮质地图,那地图很长,上头却标注的相当全面,崔季明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对山的范围与高度都进行了标注。

    这几乎可以说是等高线地图的前身……

    地图若是能到阿公手中,想要收复西域的困难,便能减少许多啊!

    崔季明望向陆双,征求他的意见。

    陆双一脸“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的表情。

    崔季明凑过去,唇在他耳边轻声道:“你都愿意带着那么多下头的人走,也让我任性一回吧。”

    陆双转过头去不看她,耳朵发痒,语气很嫌弃:“真是个娘们性子!”

    崔季明呼了一口气:“小子,你也跟来吧,我们这一路坎坷,怕是需要个刀客。敢问你的名姓?”

    他提着雁翎刀从地上弹起来,面上是藏不住的高兴,典型练武练得不知世事缺油少盐,得意道:“我姓徐,叫徐策!我爷爷是晋州城守将军!”

    崔季明笑道:“原来还是将门之后,快跟上吧。”

    和尚嘉尚一颗梨花带雨少女心,还有标配的一张和尚嘴,一边捡东西,一边道:“圣女可是知道大邺天象异动才要赶去的么?半年以前家师夜中大惊,说天命将改,不知是福是祸,便派我回大邺,可我们跋涉了多少年才走过来啊。等我走了半年,到大邺哪里还会有当年天象异动的痕迹啊,若说是精怪作祟,那也应该去找道士们,家师一个追随佛法之人,怎么能随便说什么……”

    崔季明真想绑住他那张不识闲的嘴,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

    这里离城南汇合之地不过两三条街了,似乎有人拖住了突厥兵的脚步,城南虽混乱,却并没有多少突厥兵在游荡。崔季明想起她刚刚举着帅印的一番话,或许那些亲兵真的做到了“死不可退”。

    城南靠近城门处,停了一队几十人的车马队伍,队伍中绝大多数人做白衣教徒装扮,少部分人如奴仆,看来都是陆双在播仙镇的人。

    其中一辆马车白色轻纱帷幔飘荡,显然是给崔季明这位圣女准备的。俱泰与陆双匆匆领着其他人下去伪装,徐策躬身作揖,腰猛地折成一百八十度:“圣女姐姐不但人美,心也美,徐某在这里谢过姐姐恩德!”

    鬼才是你姐姐。

    ……崔季明好想知道陆双到底给她化了个多么显老的妆。

    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徐策看不清她遮了的面,纯粹是通过胸围判断年龄。

    崔季明心下又觉得“人美心也美”这五个字儿实在让人服帖,矜持的微笑着对徐策招了招手。

    陆双有人脉有门道,俱泰则很了解拜火教,又懂多国语言,有本事有见识。

    崔季明直接化身成为了花瓶,她偏头往后头看去,竟然看到了裹着头巾的红毛。他后头是穿着油乎乎套袖与围裙、装作随行厨子的贺拔罗,以及一身白裙做侍女打扮的杏娘。

    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谢谢陆双。

    崔季明吁了一口气,想到言玉、陆双、俱泰,都没有她两辈子加起来活的时间长,或许是舔刀尖的日子过久了,一个个都比她谨慎全面。

    她回过头来,嘉尚带着头巾遮住他那人群中耀眼的大光头,坐在了马车的前半部分,他会驭马装作马夫,拜火教护卫打扮的徐策站在了马车旁边。

    坐在她身边的阿穿一脸不高兴,崔季明见惯了她整天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往后依靠在马车的椅背上,戳了戳她毛茸茸的后脑勺,挑眉问道:“怎么了?想跟突厥人大战十八回合,舍不得走。”

    阿穿看了崔季明一眼,扁了扁嘴:“郎君,你怎么能听了陆双的鬼话打扮成这个样子!”

    “你再大声点,天底下都要知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崔季明笑道。

    她刚要开口,就听到了后头传来了一阵马蹄,正是一队百人左右的突厥兵,立刻就有护卫打扮的白衣人上前,那些突厥兵虽然城内四处掠杀嚣张的不可一世,但遇见了一队拜火教徒,他们还是稍微停住了一点脚步。

    “完蛋了完蛋了!大师他们肯定是来抓你的!你要藏好啊——!”徐策已经慌了,满头大汗的碎碎念。

    崔季明真想拿脚踹他,却不料嘉尚也被忽悠的如临大敌,含着泪恨不得把自己钻进两匹红马之间的缝隙里去。

    “那些经书,纵然是用性命也要保住!大师年纪虽轻却也算得上佛法精通,纵然我豁出命去,也一定保住大师!”徐策已经慌得不行,仿佛守护的是位皇家血脉。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真想说:大哥,别给自己那么多苦大仇深的戏份好么?

    她才是让突厥人赶着抓的那个。

    俱泰迎了上去,一段波斯语的叽里呱啦,突厥队长十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找个会说突厥话的来!”

    俱泰立马换了蹩脚的突厥话道:“我们这里是公文,请将军过目,我们打算今日送拜火教圣女离开,还请几位爷放个行。”

    突厥队长道:“你们有没有隐匿旁人。这郡守和某位贵客都已经失踪了,是不是藏在你们队里了!”

    说着他又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十四岁不到的少年,个子高皮肤黑,练武出身,眼睛很细,下颌宽,颧骨很高。”

    崔季明微微偏头,往后方看去,她就看到了那突厥队长手中拿了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年轻版的贺拔庆元。

    崔季明:“……”她真是高估了突厥人的探子水平。

    徐策急道:“大师,赶紧躲好!他们一定是在试探!这都是阴谋诡计!”

    嘉尚眼含泪花:“我、我躲好了!”

    徐策红了眼睛:“要记着今天,等离开这里,一定不要忘了突厥人的血海深仇!日后要记得给李将军报仇啊!”

    这句话崔季明听入耳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和尚是那种别人要将他开膛破肚都不会拿刀哪种人,这血海深仇的话,明显是徐策对自己说的。他得了李将军的命令,甚至都没有去怀疑过值不值得,便背对那些冲上战场的兄弟,独自一人护送嘉尚离开。

    他这种喝水就落底的肠子,比那雁翎刀都直。人傻、不知事,才愈发坚定。

    那种紧握着手,满脸坚毅,发誓铭记血海深仇的样子,于崔季明而言,她实在见过许多。每次见,她都感觉,这种人会努力把他自己活成史书里一行短暂而惊险的句子,在排排客观到无趣的记载里,如火花啪的那么一闪。

    然而她也知道,说出这种话的人,有的庸碌无比忘了誓言,有的走入邪门歪道害人害己,有的话音刚落就死在了路上。

    然而崔季明还是一次次感觉到某种震撼。

    她看到战乱之中,无数人遭灭顶之灾后将自己锻成一把细窄的刀,只为尝尽来源不明的滚血,捅入无所谓谁的胸膛。

    中途断了便罢,若苟活,就用余生来长锈。

    崔季明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徐策,若是你在一国长大十几年,会因为什么原因,二十余岁叛国,对曾经的长辈友人,设下死局呢?“

    徐策瞪眼:“我怎么可能做的出这种事!”

    崔季明笑:“我就问问,若是真的要有一个理由呢。这个理由也可小可大。”

    徐策说不上来。

    阿穿却道:“若非要说,便是我亲人父母全都抛弃、背叛了我?或者是,我的故土弃我如敝履,令我绝望?也有可能那个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叛国,在他的眼里,就没有国的存在。”

    崔季明摇头:“国或许不存在,但战争是会将人命卷入。”

    嘉尚则道:“是那个人不叛国,天下就没有战争了么?百姓就不会死在刀枪之下了么?如突厥与大邺,突厥冬日酷寒,依靠畜牧与掠夺为生,没有大邺的田地树木、运河港口,他们也不甘,也恨为何大邺能够如此富足。战争永远不可能怪罪在一个人身上,也不会因一个人而挑起。也想要还是只因圣女恨,对方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崔季明皱眉:“我不想跟你讨论战争能否结束的问题,我只是恨他并非为了自己的民族或国土而加入战争,他是为了利益!”

    嘉尚双手合十:“那圣女知道那人有何所求么?所有人高尚或恶劣的行为,其实都是为了理想。只是有的人理想是富贵清闲,有的是家国大业,有的是罪有应得。”

    “圣女若是想撼动对方,不若去问问他有何所求。”

    崔季明默然,那人如水滴入大海,故意远走,她怕是再寻不到了。

    若真能寻到,她一定要问:

    “为何?”

    嘉尚还要开口,崔季明避开了这个话题,往远处看去。

    车马外头,俱泰仔细的看了看那图,不太确定道:“的确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我们队里也没大有这个年纪的人,爷要实在不放心,就来搜一搜?”

    那突厥人似乎觉得拜火教到处都是白色,又神秘又晦气,突厥人常认为宗教中的圣女擅长诅咒、巫毒之事,心胸狭窄忌讳又多,一点不对都可能惹恼这些圣女,遭来各种冥冥之力的报复。

    他正要开口准备罢了此事,突然听闻身后一阵快马,崔季明眯了眯眼睛,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箭射散她发髻的阿史那燕罗!

    他面色沉沉,左手握缰绳,马鞍上似乎挂着一个刚割下来的头颅。一众突厥人在马上躬身向他行礼。

    “贺拔庆元的外孙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短箭:“这箭矢做工精致,怕是主人非富即贵。”

    突厥队长接过短箭来,道:“可这应该是袖弩的短箭,一般也就女人家或者羸弱的文士才会用袖弩,以崔家那小子的武功,何必用这个,怕是这播仙镇还有别人。”

    “本也没太在意,可这箭矢旁边,便是一具黑甲兵的尸体,而且那尸体的铠甲还曾被解开过。”阿史那燕罗观察细致,相当谨慎。

    这个距离,崔季明才发现,这年轻的俟斤又一双极为锐利的眼,薄唇瘦脸,浑身是一股淡淡的血腥与铁味。

    这个男人要是放进锅里煮,就跟煮一把挂血的锈剑没区别,尝一口汤都是满嘴的生涩腥咸。

    “要查这拜火教的队伍么?阿史那大人,怕是……晦气。”那突厥队长不太愿意。绝大多数的突厥人,都像他一样避讳其他教派。

    阿史那燕罗道:“指不定逃了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才主动想混进拜火教的队伍里来。拜火教往东边传,虽说是到楼兰,未必不想得到大邺的支持,那姓崔的小子表明身份,用些手段,指不定能哄的拜火教徒言听计从。你们这里顶事儿的人在哪儿?”

    俱泰连忙跑过去。

    “一个侏儒来顶事儿?这拜火教也没荒唐到这种地步吧。”阿史那燕罗如鹰般的眼睛紧盯着俱泰。

    俱泰面色如常道:“我是从天竺而来向导,又被招入拜火教。天竺人可不会像这里的人那般瞧不起人!我们是是毗湿奴神的第五个化身瓦玛那的奴仆,受到光明的庇护!”

    崔季明真是打心眼佩服俱泰胡扯的水平。

    不过阿史那燕罗似乎听说过天竺人的神中有侏儒身材者,倒是动了动眉毛,也没有多说什么:“把你的公文拿来给我。”

    刚刚的突厥队长不识汉字,阿史那燕罗却认识,道:“你们说是一行共九十八人,如今怎么却少了几个?”

    俱泰指着几个没有穿白袍的奴仆,一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不过是下头有些人没资格穿圣洁的白衣,就被你们突厥人给杀了!”

    阿史那燕罗暂且相信了他的话,将公文递了回去:“你们是护送圣女去楼兰?其他人挨个搜查,我去见见圣女。”

    那几个突厥人立刻靠近拜火教徒,准备仔细搜查,阿史那燕罗喊道:“不要相信那张图,毕竟画图之人也没有见过崔家的小子!就找十四五岁,习过武的,有胡人血统,统统拎出来!”

    说着他大步朝崔季明而来,不但是俱泰,一群白衣者站在了崔季明的马车前,挡住了阿史那燕罗的去路。

    崔季明坐在车上,仿佛真有一种自己是什么圣女的尊贵感觉。

    “我们圣女只见虔诚的信徒与行善的旅人,这位将军手沾血腥无数,会犯了我们圣女的忌讳!”俱泰矮小的身子挡在了阿史那燕罗前,高声道。

    阿史那燕罗两只沾满血腥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战乱时节,你们圣女不见尸体、血液与断发的规矩,怕是也要改一改,否则没到楼兰,先被忌讳气死。我可以不见,你们也可以不离开。”

    拜火护卫们还是丝毫不退,崔季明将嘉尚从马中拎了出来,让他坐在马车前头,又转头对阿穿无声说了一句。

    阿穿用波斯语道:“让他过来吧。”

    陆行帮扮作的拜火护卫立刻让开,阿史那燕罗微微抬了抬下巴,一身铠甲微响,大步走了进来。阿穿又用突厥话道:“请将军站在帘外便是。”

    阿史那燕罗不依不饶:“马车宽敞,我怕有人藏匿其中。”

    阿穿做出生气样子,崔季明微微一点头,阿穿便吝啬的将车上的白帘掀开一条缝隙,阿史那燕罗不耐烦了,直接猛然扯下整片白帘,攥在手里用来擦满手的血污。

    崔季明仿佛就是撕开裙摆般突兀的□□在血味浓厚的空气中。

    “你!”阿穿猛地弹起身来就要拔出匕首,崔季明却轻飘飘的将手放在了她手背上。

    阿史那燕罗眯眼看着车内两个白裙遮面女子。

    左边拔刀的不过十二三岁丫头片子,看身形应该是个走灵巧流的近身护卫。

    而右边的便是所谓的圣女,不但白巾遮面,缀着金铃铛的白纱也围住了头发与脖颈,手上还带着白色柔丝手套,包裹的只露出眼额与一小片肩膀。

    阿史那燕罗心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裹得这么严实的圣女。

    “这短箭可属于圣女?”

    崔季明感觉自己拧三圈挤不出几滴的女人味,都用在了这会儿,她手指轻柔的抚过右臂衣袖,微微扯起来一点,露出半截袖弩,轻声道:“防身用而已。俟斤该不会责怪我自保的行为吧。”

    她声音微哑,显得成熟而低沉,语气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史那燕罗显然对女人也很有招,他显得十分有礼的弯了弯腰,用刚刚扯下的白帘擦净了那短箭,双手递给崔季明,目光锐利的望向她的眼睑,似乎在等她接过。

    崔季明在面纱后笑了笑,对阿穿使了个眼色。

    阿穿也算是机灵,抬手接过箭矢,递给崔季明。崔季明戴着手套的指尖将短箭装回袖弩上,阿史那燕罗忽然朝她的手抓来,崔季明躲避不及,心中一跳,怒道:“放肆!”

    阿史那燕罗捏着她的手笑道:“好一双细窄的女人手,就是骨头硬了点,圣女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掌纹?”

    阿穿陡然拔出怀中细窄匕首,朝阿史那燕罗刺去,阿史那燕罗又显露出如躲开箭矢一般的轻松样子,微微偏头,手臂上的钢甲撞上阿穿的细刀。

    阿穿轻叱一声,她武功走的是短兵灵巧的流派,持刀瞬息变化万千,力道与手势的变招细腻且恰当到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不是在握剑,而是活动手指来一场细致的推拿,匕首从指尖到指间,从虚握到划圆,嘉尚惊愕的轻呼一声,崔季明垂着眼一动不动。

    这个距离阿史那燕罗本不想拔刀,却没想到一个丫头片子武功如此刁钻,便揉手而上,单用裹着铁甲的灵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内借力纠缠,眼花缭乱,阿穿手中翻飞的匕首几次划过阿史那燕罗的腕甲,刮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崔季明微微抬手,托在阿穿肘下:“我们怎敢得罪将军,更何况你武功还不如他。”

    阿穿咬唇坐了回去。

    “将军道说些理由来?为何非要看我的双手,难不成我的掌纹还能显露什么光明神的预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动了动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动作实在是有一种狡黠又骄矜的味道,微微偏头用上翘眼角瞧他,睫毛微动,眸若洒星。他几乎可以说除非是大邺那种从小唱戏的伶人,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出这种表情。

    阿史那燕罗也觉得自己刚刚认为崔家小子装扮成圣女的想法……太过毫无根据。

    不过,他看见了她一种骨子里的得意与小嚣张,让人有种想让她吃亏跳脚的冲动,然这种冲动还没成型,内心又忍不住莞尔笑过。

    他觉得这个圣女应该年岁不大,转了刚刚咄咄逼问的话头,道:“毕竟是刚刚三千突厥兵浴血占下这座城,总要挨个盘查,离开这座城的人,至少脸面也要在我面前过一圈,圣女遮面不符合盘查的要求。”

    崔季明稍作犹豫,点了点头。两边两个侍女率先摘下面纱,崔季明这才摘下面纱来。

    相较于身边两个汉人女孩清秀细致的长相,她因为波斯血统的痕迹,轮廓显得更深,唇角挂笑,麦色肌肤细腻浑然,眉间一点花钿堪称惊艳。

    美则美,可她相比刚刚那个表情,开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动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个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个如烟的江南美人穿着桃红坎肩配草绿襦裙再着一双黄鞋。

    阿史那燕罗一下子就没了兴趣,面上不动,却没再问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还满意你看到的么?

    阿史那燕罗顿一顿,不做评价,只道:“圣女还是沿路小心的好。”

    崔季明心下松了一口气,阿史那燕罗忽然又转回头来。

    “刚刚发现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个我的‘心腹’死在旁边,看伤口,应该是圣女马车边这位雁翎刀的护卫所为。”阿史那燕罗道。

    “冲撞圣女,死有余辜。刀客护人,合情合理。”崔季明道。

    阿史那燕罗走到马边,接下了另一边系在马鞍上的头颅,拎到马车前,脸对准崔季明:“圣女可认识?”

    崔季明脸色骤白。她怎么不认识,那便是她刚刚给开刀排气,命不久矣的贺拔家兵。

    阿史那燕罗看她不说话,猛地朝崔季明抛去。

    阿穿浑身绷紧,抬手就要去砍飞那扔来的头颅,却不料被崔季明紧紧捉住手,动弹不得。那头颅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头,留下一串脏污的血迹,从裙摆上滚下去,落在了她脚边。

    阿史那燕罗倒是好奇了,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讳尸体血污,竟然没有一脚踹开,而是让那头颅滚到了他脚下。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圣女竟然吓得紧紧捉住旁边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后昏了过去。

    忌讳到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也太过了吧。

    阿穿两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罗却拍了拍手笑道:“送给圣女殿下的回礼。”

    阿穿被拽着手不能乱动,那沾着灰土的可怜头颅,就躺在马车地板上。

    阿史那燕罗恶劣的行为后,没有再说微微行礼走了,后头那些突厥兵想从他们手里头再抢点金银出来,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几辆车上的麻袋里捅了几刀,漏出来的只有些种子。

    这道上来往商人,哪个不都是装满绫罗金银,也就只有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个地方以农耕技术和粮食种子落足,获得更多农民的支持。

    突厥人顿觉这车队庞大,却如同鸡肋。

    阿史那燕罗走过去,低声问道:“问问旁人有没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伪装成乞丐,城墙上射箭那个绝对是崔家小子。年岁不大能有那种准头的人,这播仙镇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队长点头:“是。放南边城门的话,估计会有不少百姓也想混着逃出去……”

    阿史那燕罗轻轻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淡淡道:“去门口画条线,除了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儿过线了就砍哪儿。”

    “是!”突厥队长点头应道,转首却看着那一队白色,车马动身,缓缓往打开的城门走去,一城的血污与哭嚎被车轮碾过,永远的留在四方的石墙之中了。

    一走出城门,崔季明就猛然睁开眼来,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闭着双眼的头颅,阿穿是个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头丫头,崔季明用衣袖轻轻擦掉那沉默的面上沾着的灰土,扯下仅剩一段的车帘,轻轻包裹住了这颗头颅。

    “圣女……”

    崔季明开口:“他叫任守节,十九岁,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

    嘉尚回头,手中拈着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崔季明仰头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

    风雪卷进车内,吹的阿穿手指扣紧马车窗口,却看着崔季明将那包裹好的头颅放到箱内,疲惫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后仰着闭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经长进了皮肉,卸不下来。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刚刚靠近崔季明的太阳穴,她就骤然睁开眼来。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现在外人看来咱们都是女子,不必在意。”

    崔季明差点脱口道: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

    她对于自个儿真实的性别都要后知后觉了,叹了口气,微微偏头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刚刚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划过她面纱,按在她太阳穴上,十分小心的揉捏着。

    崔季明头脑昏然,坠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东宫之内,深夜的屋里是与冬雪截然不同的温热,殷胥却被无边的屠杀与血痕,魇在了梦中。

    他在一处从未见过的边缘的城内穿梭,四面城墙如黯淡的远山,落霞似血,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将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着城墙上有一个红衣银甲的身影,远的他想去抓都会漏出指缝,他嘶声去喊,音节被烈风吹碎。

    殷胥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拨,狼狈的就像一条浅滩逆行的鱼。

    那个身影拔长,目视远方,弓满弦响。

    “崔季明!”他总算是逼出三个字来。

    城墙上的崔季明回头,二十余岁的面容忽然变化,城墙尽退,人群消散,沉日转回初光,她少年模样,蹦蹦跳跳走过来,歪头笑眯了一双眼:“嗯?你在叫我么?”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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