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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荆致仕,应天巡抚空缺,南京吏部连上了三道折子请圣上定夺新任应天巡抚人选,折子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南京吏部回过味儿来,第四次,南京吏部与北京吏部联合上书,永乐帝大笔从名单中勾出三个字来,史纪冬。
张氏笑盈盈走进来,连声道:“恭喜大姑娘,史侍郎新封了应天巡抚,隔几日就要上任了。”霍青棠请张氏入座,张氏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就说那日史侍郎怎么着急赶着要去苏州,原来是早有预兆要接任应天巡抚了,看我这脑瓜子,想来大姑娘早就想到了罢?”
张氏给霍青棠脸上抹粉,霍青棠摇头道:“夫人哪里话,这等事情,谁都是不能未卜先知的。什么预兆,皇上不发话,谁说了都不算,对么?”
霍青棠目光灼灼看向张氏,张氏直觉自己失言,连忙捂嘴道:“看我这嘴,瞎说什么,我是说早上有喜鹊登门,这是吉兆,吉兆!”
霍青棠给张氏斟上一杯茶,张氏又叹口气,“原先听说圣上要下江南,最近又听说漠北起了战事,想来圣上也没了下江南的心思,你父亲这几日心事也重了许多。”
霍青棠抿了抿嘴角,霍水仙的心事恐怕不止是圣上下江南不成行这么简单,圣上不来,那陈瑄定然也不会来了,那黄莺姑娘这烫手山芋是继续留着还是抛开呢,想必这才是霍水仙最为难的地方。
月满掀了帘子进来,对着张氏和霍青棠福了一福,道:“夫人,史家太爷过来了。”张氏连忙起身,“快差人叫老爷回来!”月满应声去了,璎珞端着一盘点心进来了,张氏手一挥,斥道:“这丫头,就会添乱,这时候还吃什么点心!”张氏推开璎珞,急匆匆走了出去,璎珞红着脸,讷讷不敢言。
霍青棠轻声道:“把点心装起来,我们拿去给外祖尝尝。”璎珞赶紧去拿食盒,霍青棠暗道,来的正是时候,再拖上几天,就真的要翻天了。
霍水仙回来的时候,霍青棠正陪着史侍郎聊天,史侍郎正在给外孙女讲她母亲年轻时的旧事:“你母亲最爱去的地方是洛阳,你小舅舅曾在白马书院进学,我带着你母亲去洛阳看望你小舅舅。那正是牡丹花开的好时节,你母亲当时便望着园中枝头上最大最旺盛的那朵牡丹花说,她此生要嫁最好的儿郎,就比牡丹,国色天香。”
谁曾想,竟选了你父亲。史侍郎有些话对着外孙女说不出口,在他看来,霍水仙一副皮囊华丽有余,却不堪重用,林林总总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别说去比牡丹内外皆富丽,就是比无香的海棠都是多有不如的。若真要比,他也只能比那水仙,终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罢了。
史侍郎说到此处便停下了,霍水仙在门外也止住了脚步,他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史氏,她并不十分娇美,却有一种雍容坦荡的气度。她并不似当下一般女子总是遮遮掩掩欲迎还拒,她想要的都会坦诚清楚的说出来,她说自己就是她的梦中之人,亦是她这一生的骄傲。
史氏坦荡,黄莺亦是如此,她想要的,都会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只不过史氏是天之骄女,黄莺不过一可怜人尔,她们自是不能比的。
霍水仙进门,璎珞无端的又红了脸,霍青棠起身道:“父亲。”
自那日与霍水仙不欢而散之后,霍青棠将近月余没与霍水仙打过照面,见女儿笑语盈盈的模样,霍水仙心头一动,女儿终是绕过了自己悄然长大了。
霍水仙对史侍郎行了一礼,唤了声:“岳父大人。”
史侍郎抬眼瞟了一眼多年未见的女婿,当年的霍探花,如今的六品小吏。那时旁人都艳羡自己找了一个才貌皆属上乘的东床快婿,自女儿早逝,这女婿也成了别人家的女婿,听闻张家还是商家,史侍郎的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他略微点点头,回道:“坐吧。”
霍青棠笑道:“外祖难得来一次,父亲陪外祖坐坐,青棠去厨房看看,今日厨房约莫做了松子鱼,父亲会留在家里吃饭吧?”
霍水仙眉眼一抬,女儿在岳父面前给自己下套子,他看向史侍郎,史侍郎的薄唇已经紧紧抿到一处了。霍水仙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霍青棠又笑嘻嘻道:“夫人该领着蝶起回来了,也不知蝶起学得如何了,父亲可要抽空好好考校考校。”
霍水仙水泠泠的美目瞥过去,霍青棠却毫无所觉般,笑着出去了。史侍郎冷不防哼道:“你瞧着她作甚?她还是个孩子,你待如何?”
霍青棠在廊下拍了拍手,璎珞小声道:“姑娘,史家太爷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说错话了?”霍青棠笑眯眯道:“璎珞,你可曾出过扬州城?”
史侍郎开口道:“青棠那孩子说想去白马书院进学,她说你不同意,我也觉得太远了,不妥。我便给她找了寒山书院,就在苏州府,现在寒山书院讲学的是傅衣凌傅大人,他的学问你是知道的,青棠过去,你可以放心。”
霍水仙眉眼微垂,史侍郎又道:“孩子大了,也该长些见识,终日关在三尺大的地方绣花又有甚么意思。当年晗儿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也要学着放宽心。”史晗便是史侍郎长女、霍青棠生母,霍水仙瞟了一眼窗外园中的大好春光,终是点了头。
史侍郎顿了一顿,又道:“圣上此番下江南怕是不成行了,陈瑄也已经回京了,你要早做打算。”这是在点醒霍水仙,赶紧和鸣柳阁的那个姑娘断了联系,用她来讨好陈瑄是行不通了。
霍水仙一时不语,史侍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狮峰龙井,方道:“淮安、苏州知府落马,范锡夕顶了苏州知府一职,淮安知府倒是空了出来,只是...”
淮安府情况复杂,朝廷在清江浦设有船坞,工部设分司郎中管理船坞之事,内漕每年进贡贡品的黃船也由工部负责。也就是说,淮安府既有朝廷特派官员的监督,又有下层官僚的独立运作,淮安知府一职并不容易坐安稳。史侍郎并不建议霍水仙挪去淮安做知府,上有工部盘扣,下有船坞要经营,稍有差池,上任淮安知府便是前车之鉴。
霍水仙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心灰意懒的模样,他自然知道淮安知府不好做,可那也是个机会,是个从六品爬到正五品的机会。看史侍郎模样,他是已经替自己放弃这个机会了。
史侍郎话头一转:“圣上入夏后身体欠安,还是再等等,等等。”这一句话传达出了千万种意思,霍水仙眉眼一跳,他与史侍郎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
张氏着人接了霍蝶起回来,霍水仙笑着伸手去抱儿子,霍蝶起转身就往霍青棠怀里钻,霍水仙伸手搂了个空。霍青棠拍拍霍蝶起的小脑袋,道:“蝶起,去向外祖和父亲请安。”
霍蝶起睁着与张氏一般圆溜溜的杏眼儿,对史侍郎道:“蝶起向史家外祖请安。”史侍郎连声道:“好,好,乖孩子”,还从怀里摸出一块赤金的金锁来,又对张氏道:“上次走得匆忙,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们莫嫌单薄就好。”张氏喏喏,她一双大眼看向霍水仙,见霍水仙点了头,她才上前接了史侍郎的礼。
史侍郎又问蝶起:“可曾读过书了?”蝶起垂着脑袋,细幼的手指捏着腰间的小荷包,霍水仙喝了一声:“你史家外祖问你可曾读书,为何不作答?”史侍郎瞧了霍水仙一眼,又对霍蝶起道:“孩子,外祖问你,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下一句是什么?”
霍蝶起转身就去抱霍青棠的大腿,霍青棠柔声道:“快,告诉外祖父,下一句该如何接?咱们蝶起最是聪明,对不对?”霍蝶起嗫喏道:“来鸿,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幼儿的声音轻软,霍水仙的脸色又好看了些,他跟着道:“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下一句该当如何?”
霍水仙瞧着儿子,儿子却直往女儿身上扑,他正了颜色道:“你年纪虽小,却也读书识礼,怎的还如□□孩童一般缠着你家姐姐?”霍蝶起整个人扑在霍青棠裙边,霍水仙又道:“下一句该当如何?”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这两句话霍蝶起无论如何也接不上来了,小小的孩童紧紧闭着嘴,不肯再说一句话。霍水仙伸手去扯儿子,张氏见状连忙接口道:“饭摆好了,大家都入席吃饭吧,功课改天考校也不迟。”
张氏特别为史侍郎温了酒,霍青棠与霍蝶起在外间用饭,张氏留了月满在内室服侍史侍郎与霍水仙。许是这两次来张氏都表现得颇为贤惠,史侍郎便赞了一句:“妻贤则家旺,你要惜福。”
霍水仙如水的目光扫了一眼外间的张氏,自己与黄莺的事情,想来是该给个具体的说法了。他正要提起黄莺之事,史侍郎却截断了他的话头:“妻室是妻室,风月归风月,莫要混为一谈。”
史侍郎明摆着不赞同霍水仙与风月女子走得太亲近,霍水仙抿下一杯酒,张氏精明,黄莺却娇憨。他见过太多聪明女子,世人却不知怀着三分傻性的女子才是最为难觅的,此间种种,不能与外人说。
史侍郎又提起霍蝶起:“孩子该开蒙了,你的心思也该多分一些给孩子才是。”
霍水仙满脑子的抑郁与苦闷,几乎完全忽视了蝶起的教育,今日若不是史侍郎开了个头,他尚不知儿子连个最基本的《声韵启蒙》都念不下来。霍水仙又想起张家大舅子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是请了名师,蝶起定会受益匪浅。结果不必说,霍水仙垂下眼睑,心道这张家商户就是商户,差点儿荒废了自己的儿子。
霍水仙对张家心有不满,却又不能挑明了说出来,就凭他微薄的薪俸,养家都是问题,拿什么来敬献上峰。
扬州在漕河上,每年漕粮运输都要经过扬州府,扬州的知府几乎是一年一换,最长也没有超过两年任期的。可扬州守备倒是长期驻扎在这里,没怎么挪过窝子,可谓是铁打的守备流水的知府。
扬州守备宋一清,永乐三年同进士出身,原先在淮安府做个执笔师爷,后来不知怎的升成了淮安府通判,再来就成了扬州守备。霍水仙转眸,这宋一清到扬州府也有五年了,他掌着扬州府的军务、军饷和军粮,朝廷这几年军饷宽裕,他应该赚的盆满钵满了。想到此处,霍水仙勾起嘴角,史侍郎看了他一眼,横来一笔:“宋一清的寡母亡了,他没向朝廷报备,此举有违祖制。”
谁能不说这是神来之笔,母亡自该回乡丁忧,宋一清却隐瞒不报,这不就是天赐的好机会。霍水仙盈盈双眼泛出光泽,史侍郎哼道:“这扬州城里处处是机会,你且不知漏过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