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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里的炉火烧的旺盛,铁铉一进屋便感觉身上的寒气被打了个一干二净。
十月底的南京城,冬意虽还没有北方那般浓郁,但江南特有的湿冷却是厚重的盔甲隔绝不掉的。
“末将铁铉,参见吾皇圣躬安。”
朱允炆一进大殿,铁铉便站了起来,却只是抬起双臂拱手施了一礼。
武勋免跪礼是朱允炆钦定的,“军人不能动辄就跪,跪多了,伤骨气,非年仪、大典、祭祀,五品以上武勋,皆废跪礼,改行抱拳礼即可。”
“朕安,坐吧。”
朱允炆摆手示意他坐下,“怎么样?新军里的反应如何?”
这算是大明版的军中文艺汇演,具体成果如何,朱允炆心里也没底。
铁铉就乐了,“大家伙哪里见过宫里的歌舞,一个个看得眼珠子都直了。叫苦喊累的少了许多。”
朱允炆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你得给我看好了,千万别出现有胆大包天之徒。”
铁铉心里当然明白朱允炆的意思,当即一抱拳,“请陛下放心,末将一定严加看管。”
朱允炆倒不怕军营是狼窝,歌舞团每次去军营演出都有御前司的小宦官陪着,真要有哪个受到了欺负,铁铉想瞒都瞒不过去。
这可是皇权社会,你给皇帝心里添堵,可就要做好爽这一次全家遭殃的准备。
等到铁铉离开,朱允炆叹了口气,一回头冲近侍的小太监说道,“双喜啊,明日是不是又要朝会了?”
小太监叫双喜,岁数跟朱允炆相近,闻言一低脑袋,“依奴婢说,陛下还是抱恙的好。”
朱允炆戳了戳双喜的脑袋,“都怪你!”
双喜趴在地上磕头,“哪能让万岁替奴婢担责,求陛下明日杀了奴婢,让那群言官闭嘴,奴婢之死,换陛下耳朵根子清净,是奴婢的福分。”
“放屁!”
朱允炆一瞪眼,“老子大老爷们,还能让你做替死鬼不成,不就是骂吗?让他们骂吧,还能少了朕一块肉?骂也有个头不是,他们在大的胆子,还敢追着朕骂到新年不成。”
朱允炆说的底气十足,但还是一拍脑门,“罢了,明日你便在午门守着,来的官员都告诉他们朕有恙在身,上不得朝了,冬月以至,天寒,你从内库领一批大氅,来的官员一人发一件吧。”
“陛下仁义!”
双喜嚎啕大哭,朱允炆只能无精打采的跑回后宫。
弄个歌舞团,朱允炆是万万没想到生出那么多是非。
过完中秋,朱允炆就宣布裁汰教坊司,所有官妓一律废除奴籍,岁数大的,打发去了江南织造局,一时间朝野上下都摸不清朱允炆的心思。
裁汰教坊司,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心生遗憾,真真失去了一个消遣娱乐的好去处,还有不少人愣头青一般上奏本找朱允炆的茬,“教坊司乃是教化之所,罪臣遗孤,皆戴罪之人,太祖仁义而宽赦性命,乃置教坊司教化。”
朱植也蹦了出来,旁敲侧击的问着朱允炆心意,被朱允炆一句话怼了回去,“朕觉得广西不错,辽王叔要不要去一趟?”
开什么国际玩笑,去广西还不如回辽东呢!朱植吓得一激灵,“皇帝圣明,臣早就觉得应该裁汰!有辱斯文,中枢怎可有此有辱斯文之地!”
这个斯文败类。朱允炆叹了口气,老朱家都是一群奇葩,堂堂亲王千岁,留恋教坊司?这说出去也不怕外臣笑话。
为什么朱允炆一心要裁汰教坊司,补充歌舞团,全国有那么多奴籍的侍女奴婢,为什么偏要从教坊司里找?那就要知道教坊司里都是什么人了。
这群官妓在入教坊司之前是什么身份?
那可都是千金小姐,官宦之家的姑娘,别的不说,起码一点,识文断字的能耐还是有的,这年头,国朝新立三十年,有文化的人比起后世的研究生还要金贵,用来充官妓?
疯了吧!
朱允炆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仁慈了,几个月以来给了这群朝臣太多的面子,弄得自己想做点什么事,都有一大群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的叫着。
本来想不理,木已成舟十来天总该消停了吧。谁知道九月初一的朝会上,这群货还能跳出来。
“卿家何人啊?”
朱允炆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他生气了!
“臣,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李翼。”
蓝大褂说起话来,脖子昂的老高,像只企鹅一般。
“哦,朕还以为卿是言官呢。”
朱允炆一挑眉毛,“当年太祖说过,我大明一朝言官不会因言获罪。朕裁汰教坊司,你便三番五次抨击朕,既然卿家不是言官,那就别怪朕降罪与你了,来啊,拉出去廷杖二十。”
殿外有锦衣卫进来,拉起鬼哭神号的蓝大褂,生生拖了出去,朱允炆的耳朵根子这才安静下来。
“朝会就是朝会,议的是待解决的事情,而不是陈年旧账。”
朱允炆扫了一眼大殿,“方卿家,你先说一下关于辽东互市的事情吧,阿鲁台部这次看起来诚意不错。”
“是。”
等大朝会结束,朱允炆刚离开奉天殿,小太监跑过来低语,“陛下,廷杖结束了,那李翼气绝身亡。”
二十廷杖,打死了?
朱允炆瞬间睁大了眼睛,哑然道,“那李翼,朕看起来不过中年,怎么会连二十廷杖都抗不过去?”
小太监一哆嗦,跪在地上,“回陛下,奴婢刚才看陛下要打那李翼廷杖时的手势,奴婢以为,以为是陛下不容,所以才暗中授意锦衣卫的,奴婢该死!”
看我的手势?
朱允炆顿时懵了,刚才自己不就是挥了下手吗?就这么一下,便是要了那李翼的脑袋?
朱允炆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一条鲜活的人命竟然是因为自己乱挥手给夺走的?
“你给朕仔细说说这里面的春秋。”
小太监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浑身战栗如筛糠,“大臣犯错,万岁责罚廷杖,百官不会非议,但是有的大臣不识好歹,冒犯天颜,便是万岁也不好加罪,自古以来哪有天子受气的道理,所以奴婢等便私自做主,观陛下手势而暗中加刑,陛下挥手便是怒了,锦衣卫廷杖时用的便改为实木,挑身高体壮的大汉将军来行刑,慢说二十,便是一棍子下去,这群朝臣也断无幸存之机。
若是当时陛下手拢于袍中,便是留手之意,一顿廷杖,不过皮肉之苦。奴婢死罪,误会圣意,万死不辞。”
说完,小太监咚咚的磕头,几下便已经血肉模糊起来。
朱允炆顿时明白过来,所谓廷杖,就是一块挡在皇帝面前的遮羞布!
皇帝想要责罚大臣,大臣又没有犯可杀之罪,但皇帝就是想杀他怎么办?那就只能在廷杖里做文章,这才有了这群近侍察言观色的机会。
大臣死于廷杖,皇帝和百官脸上都好看,皇帝一解胸中怨气,闻之只需要惋惜几句,厚恤即可,百官脸上也过得去,皇帝这不算滥杀朝臣,是那某某某自己身子骨弱没抗住,你看人家谁谁谁,前几天三十廷杖还活蹦乱跳呢。
其实大臣们心里都明镜,但是这么做,大家都有台阶,皇帝不用担昏君骂名,大臣死后也体面,得一份厚恤,后世子孙科举时,大家伙帮衬帮衬,点个三甲,皇帝也不至于多说什么。
就还是那句话,哪有天子受气的道理?
别动不动拿李世民魏征举例子,衡量皇帝这份职业的标准是功绩又不是人品。
皇帝要杀谁还用的上理由?遮遮掩掩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你就知足吧。
这就是君臣之间的肮脏潜规则。
朱允炆做了那么多年太孙,朝堂上也呆了小十年,这个潜规则不可能不知道,小太监这么做,是以为朱允炆在装傻,要拿他出去顶罪,所以很干脆的全盘接了过去。
他那里知道,朱允炆不是装傻,朱允炆是真的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你说,朕来日如何做才好?”
朱允炆看着这个小太监,问了一句。
“奴婢同那李翼有私仇,适才私通行刑的锦衣卫,这才害死了李翼,罪责皆系奴婢一人,陛下明察秋毫及时发现,仍厚恤李翼,再斩了奴婢的脑袋,朝野皆颂陛下仁义之君,天恩浩荡。”
哪个能做皇帝近侍的,便是后世最牛的秘书也比不上。
朱允炆真的是自愧不如,自己秘书出身,比起眼前这个确实是远远不如。
自己是用心做事,人家是用命做事啊。
方方面面,连借口都给自己想好了。
朱允炆叹口气,“算了,人死不能复生,朕会弥补自己的过错,跟你没有关系,起来吧。”
小太监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却哆嗦的不敢说话。
朱允炆看着他,一脸鲜血淋漓的,心生不忍,“你叫什么名字?”
登基几个月,朱允炆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关心过身边这些朝夕相伴的近侍。
“奴婢贱姓孙,唤双喜,此前一直在御前李公公手下当差,太祖大行,李公公哀痛欲死,去了孝陵守陵,奴婢就顶了他的差,侍奉陛下。”
朱允炆看他岁数也不大,便又问道,“双喜,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双喜回道,“奴婢是洪武十二年生人,洪武二十年入的宫,那年,纳克楚投降,长城之外数千里的逆元余孽被彻底靖平,四海统一,此为国家之喜,也是那一年,奴婢入宫,有机会侍奉天家,此为奴婢之喜。因此,李公公便给奴婢赐了名字,叫双喜。”
朱允炆点点头,“你到也算半个人才,罢了,误杀李翼,朕之过错,没理由斩你首,此事就此揭过吧。”
双喜复跪痛哭,“陛下仁义。”
这也算是让朱允炆见识到,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便动别人的奶酪,好在裁汰教坊司还只能算的上是小事,想做一个改制大明的皇帝,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