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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知道她口中的阿龙应该是现在抱着的婴儿。李益不解问道:“这是谁的孩子?”
惠娴说:“是你大哥的。”
李益脸色一变,站了起来:“我不要,给他抱回去。”
惠娴看他急了,心里有点不安,面上还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她是很能拿主意的人,而李益一向不太关心家里的事,态度总是随便。惠娴说:“这孩子反正是外面人生的,抱回来养,华阴又不许看见。你大哥的儿子不跟你的一样的吗?反正咱们也没孩子,把他过继过来,再说他也姓李,也是咱们李家自己的孩子。”
李益是个不擅长吵架的人,然而此时也压抑不住怒气了。他指着门外,强作镇定向惠娴说:“我只说一遍,这孩子我不会要。他自己搞出来的事情,他自己去解决,我不是专门收拾他的烂摊子的。几十岁的人了,他自己不知道轻重吗?让他带回去,谁生的谁养。”
惠娴说:“他是你大哥,你干嘛这样说。阿龙不是他推给我的,是我主动跟他要过来的,他怕你不高兴,本来还不答应。因为咱们没孩子,他才过继给你。”
李益诧异道:“你不是一向看他不顺眼吗?怎么突然帮他说话了?”
惠娴抱着阿龙,低着眼,自顾自拍哄,有些倔强的神情。
李益说:“我没孩子,也不需要他帮我生。够了,你们都盘算好了,这家中还有我说话的份吗?你们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我要去找他。”
李益匆匆离去了。
他脚步声急剧,帘子被撞的哗哗碎响,惠娴心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知道他生气了。
李二性子温和,从来不发脾气,但他不是没脾气。她心里有点难受,有点茫然,但是她不想迁就他。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不就是过继个孩子么。看到他那么大反应,她感觉很不是滋味。
她放下阿龙,披了衣裳下床,想去追他,然而他走的飞快,已经出了院门了。她轻轻唤了一声:“季棠。”
没有得到回应。
她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烦恼地将梳子一拍,胸中堵得慌。
李羡正独自喝着酒,李益推开门进来了:“你方才要说的就是这事?”
李羡听见声,回首望他:“惠娴告诉你了?”
李益并不往榻前去。他站在屋子中间,沉声说:“这件事,我想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我现在不需要过继。我和惠娴年纪都还轻,不着急这半会。”
李羡举着酒杯指了指他,连连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可女人你也晓得,到了那个年纪总免不了,惠娴三十多了,早就想当娘了。你整天在衙门做事,又难得回家一次,她一个人其实寂寞的很,只是没法跟你说,你也要体谅她,多为她考虑考虑。”
李益讶道:“她没跟我说过……这是她告诉你的?”
李羡道:“得了吧,她理都不带理我的。我是看在眼里罢了,想起跟你提一提。不是我说,你连我都不如,我虽然也成天在外玩吧,可我隔三差五总要回家的,你一忙起来,一个月都见不到一回人。果然不愧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啊。知道的知道你是在忙正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外逍遥快活呢。”
李益道:“我没有你逍遥快活,私生子都带回来了。”他问道:“孩子母亲是谁?”
李羡说:“一个妓.女。”
李益彻底不想跟他说话了,掉头就走。
李羡急忙下床来拉住他衣袖:“老二,这是你和惠娴的事,是惠娴一定要要的。”
李益道:“放手。”
李羡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办?”
李益转回头,平静道:“她若执意要养这个孩子,我们便离婚吧。”
李羡翻了个白眼:“这话你说的出口,那你就去跟她说吧,你们两口子的事,不要让我带话。”
李益道:“我们两口子的事,你掺和的还少吗?”他冷冰冰撂下一句:“我不管了,你们自己解决去吧。”
他出了门,一路走,一路都感觉很滑稽。太可笑了,一个妓.女?说的很轻巧的样子,好像胡搞都不用负责任似的,随随便便搞出个孩子出来,家里正室不许了,便要塞到我手里。我是专门给他捡剩的吗?太过分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缠进了李羡的蜘蛛网里,他拼命的想跟这人划清界限,但李羡就是不放过他。太恶心了,他知道他会生气,他知道他不接受,可他还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要围着他转,别人都是死人。惠娴跟李羡一个德行,不愧是亲表兄妹的嘴脸,一家人,招人厌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片刻之后,他出了家门,让门童牵出马,跃马驰去了。他外衣也没穿,只穿了薄的夹锦袍,寒风中一个瘦削的背影,家人感觉出了事,想叫住他,也不敢叫。
李益一时想起了许多事,父亲,母亲,李羡,惠娴,许多往去的事情突然都回想起来了。他感觉心里乱糟糟,坑坑洞洞,风吹进来,直透着冷气。
李羡和惠娴是表兄妹。
李羡的母亲杨氏,惠娴叫姑姑。两家住的又极近,李家杨家都是扶风郡的豪门大族,因为这个关系,惠娴和李羡自幼亲近。李益则跟惠娴没有关系,李益的母亲出身低贱,是冀州教坊中一名官妓。
低贱归低贱,然而相貌美丽,才艺高超,能诗善画。这样的女人,正适合做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们酒席客场上的红颜知己。十多岁的少女,四十多岁发福半老的中年男人,一个有美貌,一个有身份有地位,不搞到一起去好像都说不过去。于是有了李二。这出身听着有些凄凉,但李益其实命很好,他母亲没资格入府,他却被亲生父亲带回了府中,得了李家姓氏,贵族身份。
虽说是私生,但都是自家骨肉,他父亲嫡母自然待他不差的。尤其是他的嫡母,这女人很奇怪,可能是真的爱儿子,她对李益和亲生儿子一般疼爱,比对女儿更厚。李益和李羡从小一起长大,吃的穿的什么都一样。兄弟一起读书,受一样的教育,年过十五,携手一同去拜访贤达。别人见了,说,这是李大,那是李二,都是李慕的儿子。听者听到李慕的名字,便露出欣赏的神色来,而后表誉夸赞。兄弟俩整日除了苦读就是拜访已经成名的官贵名士,借父亲名士的声望,替自己扬名,积攒名气和未来步入仕途的资本。这在贵族当中是非常寻常的,贵族们要出仕做官,需要的就是名声,有名声就能得到当权者的赏识和重用。而名声是靠名士们互相谈论品评得来的,李家兄弟五六岁就开始受品评,十五六岁后开始专注谋名。
其实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总要放在心上呢?
也许是因为和杨家的婚事……他一直心怀芥蒂,当初因为此事几乎闹的父子翻脸。
虽然最后还是投降了。
惠娴……惠娴原本应该嫁给李羡的。
他们是表兄妹,关系那样好,李益都看在眼里。虽然三个人一块玩,但惠娴明显和李羡更亲热。惠娴也叫他表哥,但他毕竟不是亲表哥。李大性格活泼有趣,李二则沉闷内敛。惠娴喜欢李大,少男少女时常一块亲近。
李益总记得有一年过年,那是新年里,惠娴来家中做客玩,李羡喜好睡懒觉,大上午也不起床。惠娴跑去房里叫他,李羡抱着被子不起,惠娴便跳上床去弄他。李羡没穿衣服,两人在床上打闹起来。李羡打小便是个风流种子,很会勾引女人,把惠娴逗的面红耳赤。
惠娴自小和李大互相亲密,彼此相恋,结果却嫁给李二。年轻的他是那样敏感自尊,总是想不过。从小李大比他优秀,得家人的喜欢,又是嫡出的长子,父亲送什么礼物,他总是自觉的挑次一点的。可为什么人生最重要的婚姻也要这样?凭什么李大娶了公主,李二就要娶他不要的人?
他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并无意去争这个,可为什么要他娶惠娴?惠娴身份不如公主,配不上李大,所以就配给他?
何况,他也不爱惠娴。
他不愿意,惠娴也不愿意,可家族婚姻,是轮不到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做主的。
都是少年时候的事了,这么多年早该过去,只是他心里常怀芥蒂。他到李家的时候已经五六岁懂事了,他幼时出奇的敏感早熟,对自己的出身,什么都知道。
这么多年,他不太想起母亲,也很少想起惠娴和李羡的事,只是时常想幼年读书的事。
那时他七八岁,当时家还在冀州。他对幼年最刻骨的记忆就是,读书特别辛苦。每天第一遍鸡叫时,他就要起床了,独自穿好衣服,整好仪容,到父亲的书房中学书。他父亲是个特别苛刻的老儒,苛刻到了难以理喻的程度。李家不缺钱财,家有良田万顷,但他父亲恪守清贫,不用金银器皿,不许家人穿丝绸衣服,只能穿白布麻衣,不许用奴仆婢女,口中不许言钱。不荤食,于是家人也跟着不荤食。以至于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李益一直误以为自己家很穷,吃不起肉。
后来长大一点才懂得,能不耕种不下地,整日读书赚名,怎么能是穷人家呢?他父亲相交的人都是名士贵族,连刺史新上任都要来阶下拜访。他父亲不喜此人,就能端起名士架子,将其拒之门外。
常常,他夜半三更起床洗漱,去书房学习。他从小不太聪明,他哥哥李羡聪慧过人,读书认字,过目不忘,他总怕不如哥哥,每每趁着夜深人静,旁人酣睡的时候早早到书房。夜晚是那样黑暗寂静,他独自走过花园的小径,到书房点起灯,练半个时辰字,再读半个时辰书,温习昨日的功课。等到第三次鸡叫的时候,他哥哥李羡就睡眼朦胧的出现了,说:“老二,你这么早来,也不叫我一起。”兄弟并肩坐着,一同读书读经,互相出题目考较背诵,应付父亲的功课检查。
其实李羡爱睡懒觉,弟弟叫了他也不会起的。
可就是李二这样勤奋,李大这样懒惰,兄弟两人的功课仍然还是不相上下。
有的人就是天生聪明,李大大概就是那种人,毫不费力就能取得成就。李大总是抱怨父亲太严厉,给的功课太多了,到了年纪就开始放纵叛逆,李二从不曾叛逆过,除了勤学苦读就是勤学苦读。
冬天那样冷,砚台里的水都凝固结了冰,手冻的生疮,也不曾放下纸笔。
李大人生圆满,少年成名,娶了公主。李二也不差,年纪轻轻就以渊博闻名京都,名气渐渐盖过其兄,为南安王做傅,为太子做傅,得君王信重,前途一片光明。后来因为一些事,李大又和父亲闹翻,李二成了父亲最看重最信赖的儿子,一切都完美了。可为什么他还是会时常感到心中空洞,好像生命里少了什么呢?
他是不能接受惠娴养李羡的孩子的。
他心中好笑地想:你们干嘛不直接去生一个好了,还更方便。他并不吃李羡和惠娴的醋,他只是感觉很滑稽,很好笑。惠娴要养,她就去养吧,反正他是不要的。
最可笑的是,还是妓.女的私生子。
李羡这人也不爱良家妇女,格外喜欢跟歌者妓.女打交道,李益极度厌恶他这一点。他并不反对李羡纳妾,但他极其厌恶官场朋场上什么应酬都非要弄妓.女来作陪,喝酒,唱曲,过夜。但李羡偏偏好这口,简直沉沦其中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