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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御道横贯东西,将宫城分成南北两个部分。北面是主殿永安殿,以及皇帝的寝殿,后宫所居,御道南面则是朝廷各级官署。中书省的官衙便在这条道上,紧挨着的是尚书台以及禁卫军武库。次南面有太学,太庙等等机构。
官衙是一套连成片的建筑,进门便是大堂,四面架子上堆成山的卷宗。中间好几列,连排的桌子上也堆满了文书,十几名官吏同时在这里工作。所有人都面色严肃,忙忙碌碌,时不时有人站起身,捧着卷宗,询问同僚,或者向长官请教几句。官吏们说话都下意识压低着声音,尽管忙碌,却非常安静。
李益正在工作。
一个冬天过去,他瘦了一圈,很高挑的身材,腰细的只剩一捻,越发显得人修长。可能是许多日在家中休养没见光,面色越发白了,灰锦袍的花纹袖口中露出白皙如玉的双手。雪白的中衣领子里伸出一段同样雪白的脖颈,连喉结都显得白皙洁净,皮肤能发光。
他立在案前翻阅卷宗,一名官吏拿了册子过来说:“李大人,这个数目好像有些不对……”
他是这中书省的一把手,又是一向博学多能,勤恳严谨闻名,官吏们都对他极其尊重,说话都小心着。李益接过册子审阅,正和这名官吏说着,乌洛兰延匆匆忙忙进来,唤道:“李大人。”
中书令乌洛兰延,现在是李益的上司了。
尽管他比李益年轻的多,在事务上的经验也远远不如李益,但他官位比李益高一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皇帝的亲信,自然不能用寻常的标准衡量。李益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赶过去,拱了双手行礼:“兰大人。”
乌洛兰延一身白衣,气质非凡,端的仿佛谪仙人似的,众官吏见了,也都纷纷站起来见礼。乌洛兰延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干活,只向李益说:“李大人,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益随他走到一边空处:“兰大人有什么话?”
乌洛兰延皱着眉,将手中册子放在桌上:“李大人,这个东西不行的。”
李益有些迷惑,乌洛兰延说:“我说的一二三四,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全没了,只剩下一和二?而且范围也有不对。李大人,你根本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你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做,为什么要擅自修改我的方案。这已经是修改的第三遍了,李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他声音很低,然而语气很刺耳,一堂埋头做事的官吏听到声音,都同时抬起头来看着这两位上司。
李益在朝这么多年,连皇上也没有拿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的,尤其是还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么多人看着,他感觉有些尴尬,不过仍然保持着温和谦逊的态度,解释说:“兰大人提的一二三四,我已经在细则中备注了,只是有几点,我觉得还可以再商榷一下。”
乌洛兰延说:“李大人,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不需要再商榷什么,这是我们已经商榷好了的。我已经说了许多遍了,你真的是听不懂吗?”
李益也有些不高兴了:“这已经是修改第三遍,我已经尽了全力了,只做到这样。按大人的说法,我可能真的不懂大人想要什么。我无法再改了,大人要还不满意,便请自己动手吧。”
乌洛兰延不满说:“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明显不悦了起来:“难道我是闲着的吗?这是你的职司。”
李益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同僚而已又不是他家奴,被他给喝小子似的。
“大人这样讲,下官能力有限,担当不起这职司。大人何不另请贤能去。”
李益甩手就走,不想搭理他了。
乌洛兰延想要继续说,回头看到四周官员一圈全都看着他们,只得压了下去,拉着他的手往外引:“李大人,别说气话,我方才失言了,对不住,咱们出去慢慢细说。”
李益说:“我知道大人的意思,只是此事真不可操之太急了。”
他也不想和乌洛兰延吵架,语气放软了:“按大人所说,撤销军镇,改镇为州府,改护军为太守,委派流官,限兵甲,这些都没错。只是此事不是那样好行的,不说下面军镇会不会闹事,就说当真革除了兵甲,清查出私丁,这些人又当如何处置呢?这么大动静,折腾起来不是随随便便能了的。”
乌洛兰延说:“你说得对,不过还是有劳再重新总一下吧。李大人,皇上器重你,我也知道你是值得信任的,咱们一处共事,应当多沟通,凡事一起商量拿主意才对。先前也是我的错,没有说清楚。这样,咱们再斟酌一下……”
乌洛兰延走了,李益一人回到大堂,众官吏看了他一眼,识趣地低下头继续干活了。李益回到座上,坐下,继续工作。
到了中午,官吏们都到饭堂去吃午饭。
午饭是三菜一汤,主食是米饭。这些官吏们吃饭也极其安静,各自在自己的席位上就餐,绝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吃完放下餐具,起身离去,餐具是公用的,自然有杂役收拾。李大人的餐具则是自己家里带来的,一个饭碗,一个汤碗,两只小碟。这套碗筷他用了有十几年了,但是因为造价昂贵,全红木的,质地极好,一直不坏,所以一直用着。
乌洛兰延是不在衙门里吃饭的,每日进宫去陪皇帝用膳。官吏们之间流传着他和那位关系的闲话,将其比作汉文帝和邓通。有人见李大人和兰大人关系不和,便将这话跟他耳边说。
李益听了,倒没想起拓拔叡和兰延怎样,只是瞬间想起了她。
他知道这只是谣传罢了,反应过来顿时作色,将说话者斥了回去。
乌洛兰延向拓拔叡说:“李大人好像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如此这般,将争执的事告诉了他。
拓拔叡挑眉:“这样?”
很快,李益被传召了。
时在太华殿中,拓拔叡端然坐在榻上,皇后也在。李益惶恐入殿,下跪磕头行礼,他心中估摸着是因为乌洛兰延的事,皇帝要找他训话了,是以心里也忐忑。拓拔叡倒是淡淡的,也没训,只是有些赧然,好言说:“乌洛兰延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李大人,以后他说什么,你就照他的意思办就行了。”
李益有些惊诧,抬头:“皇上的意思是……”
拓拔叡有些不自在,因为这事他本不想亲自出面的。得罪人的事嘛,皇帝亲自下场,不好看,出了事情也不好回旋,所以交给乌洛兰延去办,下面的人该明白的。哪晓得还没开始就碰一鼻子灰。李益和乌洛兰延杠上了,有点扫他面子,弄的他非要亲自开口暗示。
拓拔叡说:“不用问啦,你就按他说的做吧。”
李益心中惊了一惊,简直倒出一身冷汗,再不多言了,道:“是。”回到省中,立刻重新起草政令。
拓拔叡的这次改革,主要是针对军事系统展开的。
几个要点,一是裁并军镇,改镇为州府,改护军为太守。二是确立由校尉、司马掌兵的格局,对太守、校尉的职能进行了明确的规定和划分。限定太守校尉的任期,调期,明确其任免制度,并确定了一套详细的政绩考核方案。削除太守兵权的同时,限制校尉的兵权,避免权力集中。三是对各州、郡、县的兵员数进行限额,削减部分兵员,
这次改革规模较小,很多都是朝中已经既有的制度。但诏令下来时,还是激起了不小的声浪。大体的政策,大家都是支持的,只是有一条,清查无籍的私丁,反对声甚众,引的满朝沸沸扬扬。
最终的方案细则确定下来的前一天,李益在省中。一只蜡烛昏黄地照着书案,他拿着笔,对着这幅草案,几次想勾去其中一条,几次又放弃了。
如果这便是皇上的意图……他当时犹豫了许多遍,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此时此刻站在朝堂上,他听着左右大臣们沸反盈天的喧闹,只感觉一切都乱糟糟的。
李惠站在积极支持的一方,陆丽等大多数人其实都没说话,跳着脚地高声反对的,主要是乙浑。拓拔叡坐在龙椅上,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隐藏在密密的冕旒后,一言不发,谁也看不到他真实的表情。等到大家都吵嚷完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散朝,起身很任性地走了。
乌洛兰延甩甩袖子也走了。
李益随众出了永安殿,正一个人行着,冯琅身着朝服跟了上来,小声问他说:“李大人,你为何要趟这种浑水?”
李益苦笑,不知道当说什么,只好对着他,举了袖再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冯琅看呆了,半晌醒悟过来:“这是皇上的意思?”
李益道:“咱们都是奉旨办事。”
冯琅说:“这不行的,我打算回去写奏章,跟大家商量商量,一定要反对此事。你等着瞧吧,不光我一个,刚才大家都不敢出声,等着回去通气呢。”
李益道:“冯大人请去吧,我也要回衙门里去了。”
李益走了,冯琅跟一群大臣在后面小声议论着。乌洛兰延就算了,反正都是佞幸。李大人这么明事理的人,怎么也当起皇帝的爪牙,干起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