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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是我永远的家乡,秦时的白骨至今固守着茫茫边塞,兄弟啊记得拜别哭泣的母亲,你背起剑就没有想过将来……兄弟啊记得拜别哭泣的母亲,你背起剑就没有想过将来……”
这大约是一曲军中小调,苏庭嘉和杨无端都凝神聆听着一遍一遍循环反复的合唱,歌声算不得多么整齐,但那股年轻生命特有的朝气是如此蓬勃满溢。隔着高墙深院,歌声伴随脚步声压境而来,仿佛永不停歇。
在这没顶的声浪里,杨无端浑忘疼痛和所有别的东西,耳朵和大脑都被这些声音涨满,没有留下丝毫空隙。
但这声音并非永无止境。大地的颤栗慢慢地平息,脚步声也由滚雷般震耳欲聋逐渐变弱,终至不可闻。歌声却比脚步声更久,直到脚步声引起的耳鸣已经消失,杨无端仍觉得那阳刚中隐含哀伤的调子依稀可闻。
苏庭嘉负手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时回转头来,盯住神色茫然的杨无端审视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不发一言地推门而出,大片金红色的光亮随之投到床前,杨无端本能地抬首望去,眯起的眼睛对上西天里一抹残阳。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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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明白,端朝与北狄之战不可避免,与其坐等北狄坐大以后南下,不如早早北上将他们连根拔起。
在她那个时空的历史里,草原民族对中原文化的侵袭从来没有停止,而造成的恶果也一次比一次严重。杨无端自认并不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她本质上依然是那个温和的改良派,比起大国崛起之类的梦话,更愿意关注民生。
但一切改革的前提必须是安全和平的大环境,这一点,无论她持何种政治观点也只能赞同。所以这一战不能不打,这些年轻人的性命,亦不得不作为牺牲摆上历史的供桌。她和睿王的所为,不过是推动了事情向正确的方向发展,令这个庞大的、生锈的、咯吱作响的帝国机器加快运作起来。
杨无端不觉得自己错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难过。
利己主义的倡导者和思想者安o兰德说过这么一句话:“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不过这并不重要。正是这极少数人将人类推向前进,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
杨无端读到这句话时想的却是:由谁来决定?
谁来决定谁的生命是有意义的?谁来决定那些没有意义的生命的……意义?
大时代总是波澜壮阔,历史记住了那些少数人,并不代表另外的多数人就该被漠视和遗忘。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决定别人该被牺牲。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昏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梦,许许多多飞快跳转的画面,还没看清便过去了。等到醒来,她只记得一片血红。
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无端艰难地喘息着,咬紧牙根忍痛,大睁着眼睛茫然地望向上方的虚空。
她忽然想起挂冠离朝的李逢春,想起第一次在留园遇到睿王,他煞有介事地说:“做官是一件两难的事,夹在百姓和朝廷之间,心肠太软可是做不好官的。”
而她当时自信满满地回答:“我庆幸我从未面临这样的选择,也但愿将来不会。”
杨无端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睿王和丁新语没说错,她确实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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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这段日子,算是杨无端穿越以来情绪最低潮的时期。
很奇妙,即便是当时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一个流落灾区毫无自保之力的未成年人,她也没有沮丧过,而是选择适应环境,迅速挑了最有利的一条路,然后斗志昂扬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再没有想到,到了诸事顺遂的现在,她那些自己都不知道深藏着的情绪却头一次爆发出来。
表面上她依然正常地配合苏庭嘉的治疗,和睿王派来照顾她和丫鬟说说笑笑,这群姑娘甚至在替她抹身时也能面不改色地唤她“杨公子”,不由她不佩服。
但每天夜里她都做同样的梦,那些闪回的画面越来越快,有时快得让她在梦中都想要呕吐,那片血红的范围也愈来愈广,在她睁眼后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杨无端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她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自以为做得很好。
直到她终于能双脚着地,扶着床柱颤巍巍地站稳,苏庭嘉冷静地旁观,不但没有要援手的意思,且毫无征兆地问:“你想辞官吗?”
杨无端手上一软,跌坐回床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瞧着师傅。
“为师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苏庭嘉没好气地道:“这段日子你没有一句话关心睿王的伤情,没有给杨侍郎府送信,也没有嚷着要读朝廷邸报,就连你现在待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你都没问过……如此反常,难道不是琢磨着想走?”
他越说越冒火,伸掌在杨无端头发上狠狠地揉了一把,佯怒道:“你这丫头从小笨到大,又爱钻牛角尖,真不像你师傅我这名师教出来的高徒,倒像是……倒像是你师祖的不良遗传。”
原来她露出这么多破绽,杨无端自嘲地想,抗议道:“师傅,我可是‘五魁首’,天下就只有你觉得我笨!”
“合着你还真当自己聪明?”苏庭嘉吹胡子瞪眼,“人家当官起居八座、建衙开府,你呢,小小的翰林就把自己搞出一身血窟窿!”
“起居八座、建衙开府”起码是督府一级,这老道士太不讲理了,杨无端气急,她才多大点年纪,就算当今皇帝真是脑残也不可能任命她为封疆大吏。除非杨小康这个没存在感的太子继位,她靠裙带关系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等等!杨无端赶紧把跑偏的思路拉回来,最近动不动就考虑沉重的无解问题,她的大脑也是憋屈得久了,稍不注意就欢脱地乱跑。
“师傅,”杨无端深吸口气,低下头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轻轻地问:“您觉得我适合当官吗?”
顿了顿,苏道士却没有答她,而是将问题掷回来:“你自己怎么看?”
杨无端微微摇首,道:“我想了很久,想不出答案。有时觉得我当官总比一些贪官庸官要好;有时又觉得,贪官庸官至多祸害一地,而我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若是做下错误的决定,她怕自己真的会干扰历史进程,祸害了整个时代。就算她做了正确的决定,像今次这样,而变革需要如许多的流血和牺牲,她又背不背负得起?
严格地说,这个疑问在杨无端心中也并不是第一天产生了,在她将《经世致用》交给丁新语时,就忍不住问他:若是天下大乱怎么办?
丁新语答她“忧生不若乐死”,他显然是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洒脱人物,杨无端却做不到像他那样纯粹的精英思维。
就如这次的战争,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着那些大时代里苟延残喘的小人物,在她那个被尼采讥刺为“小布尔乔亚式”的道德观里,这世上不该有“为了更大的利益”这回事,她没有资格去剥夺小人物们或许不那么完满的生活。
她又沉入自己的思绪中,不知怎的,想起本科时的一位姓苏的同学来。因为性格偏男性化,杨无端过去没有什么同性的朋友,只有这位令她印象深刻。苏同学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怪人,所以她们并未深交,只是在某次模拟法庭上交过手,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
杨无端无聊地想着,苏同学是个比她更为小心谨慎的保守派,如果是她处于杨无端的境地,以其凡事三思而行谋定再动的脾性,或许除了教育,别的什么都不会碰。而杨无端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她个性里有冲动的一面,一旦决定做什么,只会倾力以赴,
不知隔了多久,头顶上方传来苏庭嘉十足笃定的声音:“且不论你适不适合做官,为师问你:‘若是这一世不为官、或是为一个庸官、贪官,什么都不去做……你甘心吗’?”
就是不甘心才会纠结……杨无端张口待要解释,苏庭嘉一摆手打断她,继续道:“为师再问你,你又怎知没有你,事情一定会更好?”
仿如醍醐灌顶,杨无端打了个激灵,豁然醒悟过来--她真是身在局中,居然这看不透最基本的一点!
“虚拟可以求证,历史没有必然,”因为穿越者的身份,她潜意识里仍然把自己定位为历史的旁观者,焦虑于自己损害了正常的历史进程,却压根就忘了,她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无论她谨慎小心还是大刀阔斧;无论她自愿还是非自愿,客观上历史早就随着她的出现改变了。
或者更坏,也或者会变得更好--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崭新的拥有她的时空里,“历史”,不,“未来”已成为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必答题,只能由她亲自去书写。
杨无端怔怔地眨着眼,缓慢地,绽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题外话------
这章难产了好久,而且没什么实质的内容,就是女主的心理斗争。过了这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