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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杨无端很想这么大声喊出来,不过也只是想想,她今天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见人,尤其是这个人。
--丁新语。
丁状元升官了,披着五品官才有资格穿的绯红罗袍,因为是常服,所以腰间没有束织锦绣带,头上也没有戴幞头,只是这样散穿着宽袍大袖,把鸦青色的头发抿起来,用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固定。
四年不见,丁新语的气质似乎又有变化,当年在信阳府的他更像个风流旷达的贵公子,言笑无忌,某些时候还故作狂生之态。
可是现在的他,“官”的味道更重了,只这么站在那里,便如同立于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俊美的脸上神情古井不波,却从骨子里透出高人一等的倨傲。偶尔斜着眼看过来,长睫半掩星眸,目光却凌厉锋锐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杨无端被他盯了一眼,有种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的错觉,她定了定神,侧身让开道路。
丁新语却并没有认出她,俗语说“女大十八变”,杨无端与之前的小孩子模样相差甚远,丁新语毕竟只与她见过三次,称不上熟悉。
他只是觉得那年轻的士子容貌出众,且有点眼熟,所以领着两名小厮走过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回过头时,杨无端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两人目光相对,杨无端反应甚快,立即俯下身去,深深做了个长揖。
她是今科举子,丁状元是声名遐迩的科场前辈,这礼也算应当。
丁新语微微颔首,算是回了她的礼,心想,可能是哪次士林聚会见过。
杨无端背靠住那棵树,望着丁新语进了留园,心中八卦的*高涨:难道丁状元到现在还没娶到老婆,所以要来参加相亲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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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个意外相逢一扰,杨无端的肚子疼似乎也没那么夸张了,起码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心里有数,这痛经恐怕是心理的原因大于生理。
她等到杨穆氏应酬完,上前与她们主仆汇合,一行人也款款走向留园门口。
留园四园各有一道门直通,这道当然是直通中园,杨无端走上阶梯,看了眼漆成朱红色的大门两边,各有一联。
上联是:白云芳草疑无路,下联是:流水桃花别有天。
杨无端便知道,这是用的《桃花源记》的典,这留园的中园里想必种满桃花,三月落英缤纷,自有一番人间天上的美景。
可惜啊,现在还不是桃花开的时候。她摇摇头,随着杨穆氏迈进大门。
进门便是一处花廊,是由搭好的花架子遮掩了三面形成,架子上缠满了不知名的藤萝,这时节藤萝刚刚发出新芽,细嫩纤弱的柔丝从架子的各处空隙伸进来,偶尔沾到来客的衣裾之上,便不肯脱落,似有诉不尽的脉脉衷情。
头顶的阳光被藤萝半遮半掩,长廊内便显得阴郁,似乎人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绿意森森。
几人转过一处拐角,前方是长廊尽处,却被一块高大的石屏挡得严严实实。
石屏上刀斫斧劈的痕迹被经年累月的青苔和缠绕的藤蔓遮掩了,便像是天生天养一般屹立在那里,抬头往上看,那石屏与长廊顶部的缝隙只有一线,一线青白的天色可怜兮兮地蜷缩其间。
这大概就是所谓“白云芳草疑无路了”,杨无端心道,随着众人向左绕行,踏着一条碎石小径绕过石屏,眼前豁然大亮,正是“流水桃花别有天”。
她看到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放眼望去只是水波粼粼,每一条波纹都反射着灿然金光。
杨穆氏在一旁柔声道:“当日修筑此湖的巧匠特意将此湖与烟波湖相通,却无法仿出烟波湖烟蒸云蔚的美景,也不知是何缘故。”
翡翠立时笑着接口道:“奴婢也不知,不过想来,到底是人力,总比不过天工造化。”
杨穆氏点了点头,扶着她的手摇曳生姿地走上前去。
杨无端跟在两人身后但笑不语。在她想来,烟波湖雾气终年不散也没什么稀奇,不外乎就是湖水底下有股暖流,与冷水相冲形成蒸气。在现代人眼中这是很简单的常识,古人却觉得是感天时造化的仙境了。
一行人再分花拂柳地走出一段,前头出现一处廊桥,桥的那端连接着湖心中的一座水榭,杨无端便知目的地到了。
这时分人更多起来,杨无端有些诧异,据她所知,端朝的儒学并不完全推崇程朱理学,而是将王阳明的心学也揉合了进来,所以男女分界并没有前明那么严苛。但未婚女子抛头露面却是一样的受人唾弃……
她愕然举目四顾,湖畔燕燕轻盈、莺莺娇柔,多是梳着代表未婚的三丫髻发式的少女,偶尔有一个两个做妇人打扮,却也是杏眼桃腮的美貌少妇,空气中的脂粉香气浓郁得要让人打喷嚏。
要说这些姑娘们大胆吧,杨无端眼光扫过,被她看到的少女立即娇呼一声直往丫鬟和女伴身后躲;她行走之处人口密集,姑娘们宁愿表演各种高难度的柔软体操也不肯让她碰到一片衣角……杨无端真是想不尴尬都不行,手足无措地站住脚,不敢再往人堆里进。
“哎呀!”杨穆氏像是刚才想起来,掩口娇呼一声,嗔道:“翡翠也不提醒我,怎把端儿领到这边来了!”
“奴婢错了!”翡翠也做恍然大悟状,过来扯着杨无端出了人群,陪笑道:“奴婢糊涂,忘了给七少爷指路,男子应在那头聚会。”
杨无端顺她所指看过去,却是湖水的东面,从水榭那头也接出一条廊桥,桥畔隐隐绰绰确是有不少轻袍缓带的身影。
她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去想杨穆氏主仆到底是真有意还是假无意,拎起青衫下摆,快步就往回走。
走出很远,身后还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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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气,也不知这园子里哪儿找来这些长绿的茂盛花木,杨无端站在一株开小白花的草本植物前观察了片刻,实在认不出品种。
她摇了摇头,绕过这株花木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放越慢,不一会儿又停下来。
她在想,是不是趁这时候开溜?
是的,杨无端今天肯乖乖地跟杨穆氏出来相亲,其实是打着半途开溜的主意。她打算乔装改扮去找间药铺,赶在明天考试之前把初潮给解决了。
是现在溜,还是去意思意思做首诗再溜?杨无端拿不定主意,杨穆氏拉她过来确是存着相亲的主意,杨瓒的想法则比较复杂,若她没有猜错,在会试考前一天命令她参加所谓“诗会”,杨瓒是想让她扬名。
连邱亮那样的愣小子都知道会试不止是场内的文章,场外的名声经营同样重要。她上京时间太晚,这场诗会倒是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杨无端不知不觉又停住脚,发现自己绕着那株小白花走了一圈,不禁失笑,一时心血来潮,弯下腰凑到花前嗅了嗅。
也就在此刻,侧方的花木轻摇,分开一条道,几名年轻男子低声交谈着走出来,抬眼便都看见了她。
这时分大约是巳时,灿亮的阳光不偏不倚地从天顶上方投注进花木葱笼,在一片深郁的碧色中间凝成了一束,恰恰好照在杨无端身上。
她穿着一袭青衿,蓝色的交领长衣有些偏大,轻软地从肩膀两侧滑下来,柔滑的缎子面料反射着阳光,那光也是亮的,却柔和许多,便如同她给人的感觉。
她举着一只手握住花茎,凑过鼻端去嗅那朵小小的白花,宽大软滑的袖子褪到肘畔,露出她一整只小臂来,与她的脸、她的手指一样,是极细极腻比那朵花更纯粹的白,让人就只是这样看着,仿佛都能感觉到手指抚过她肌肤的触感,那一定是从心脏深处传来的颤栗。
几个年轻男子愣在原地,“咕咚”一声,不知是谁吞了口口水,包括当事人在内,谁都没有空去分心留意,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粗重的呼吸着,死死地盯住杨无端。
几个人的影子重重叠叠地遮暗了阳光,杨无端立时发觉了,她放开花茎,直起腰,回过头。
众人看着她微微蹙眉地望过来,光线是如此的厚爱她,她站在那里,眼睛忽闪着,每一下都像是有金色的粉末从睫毛上抖落下来。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年轻男子突然伸手揪住同伴的袖子,颤着声音道:“王兄,我是不是在做梦?”
“王兄”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沈兄,冷静一点,她跟我们一样,是男人……”
姓沈的年轻男子依然痴迷地望着杨无端,幽幽地道:“原来是个噩梦……”
几个人的目光太过炽热,杨无端硬着头皮上来作揖,又互通了姓名,听说都是参加今科会试的举子,众人才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有那姓沈的沈侗依然拿*裸的倾慕眼光看她,弄得她又起一身鸡皮疙瘩。
“王兄”本名王大均,是个憨厚人,几个人结伴往湖那边集会地走,他便老老实实地地对杨无端道:“不瞒杨兄,小弟来的时候心如鹿撞,一路上都在想象湖那边的姑娘如何美貌。及至见到杨兄,小弟忽然心灰意冷了。”
杨无端听出他言下之意,这话不好接口,只得笑了笑。
她这么一笑,几个人都觉得一阵目眩,尤其是沈侗,脚下顿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个大跤。
有这么夸张吗?杨无端这下真是笑都不敢笑了,这几位真是少见女人的书呆子,稍微遇到平头正脸的,就找不着北了。
她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小弟初到京城,被家里的长辈领着来参加诗会,其实什么都不懂,几位兄长可愿解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