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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愣了一下,眼看着太子爷收敛起了些许笑容,还在眉宇间蹙起几分似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冷月刚暖和过来的五脏六腑陡然又凉了个通透。
今儿晚上之前,冷月几乎没与太子爷一对一地打过交道,虽然对太子爷熊孩子一般的心性有些耳闻,但耳闻终归是耳闻,眼前这人的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帝王血,难保就不会有些帝王病,比如打心眼儿里喜欢那把椅子,比如变脸如变天,比如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或是反过来,先给个甜枣,再扇一巴掌。
因为冷月实在想不出,一个距一国之君只有抬腿一迈的距离的人,有什么事儿是需要专门跑来跟她商量的。
太子爷也没等冷月回答乐不乐意听他商量,便直视着冷月那双目光略显复杂的眼睛,依旧不藏不掖地道,“我本来确实没想出什么像样的法子来,不过刚才看你从窗外走过去,我就有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跟你想到的那个被冷侍卫称为活腻味的法子一样,所以想来跟你商量看看,看怎么办更周全一点儿。”
太子爷比冷月还要小一年,这个年纪不懂武功的男子极少有敢如此坦然地与冷月直直对视的,更鲜有在冷月这副装扮的时候还在对视之间把冷月看得心里发慌的。
只需这一眼,冷月便明白,那些言说太子爷打小就多么多么不拿当皇帝这事儿当回事儿的人错得是有多么离谱了。
这双与她对视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智慧的光芒,满得像是老字号小笼汤包里的汤汁,要不是有那层薄薄的皮子兜着,一定会淌得惊世骇俗。
这人分明就修炼过,而且已不知潜心修炼了多少年,只是始终裹着厚厚的一层皮毛,谁也没发现他其实早已成精了。
冷月虽被这一眼看得发慌,却慌得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腰板挺得笔直,微微颔首,恭敬地答道,“请太子爷吩咐。”
太子爷又在眉心处蹙起了那种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听见冷月补了一句万死不辞什么的,才摇摇头道,“死倒是不用死……不过肯定比死要难受一些。”
“只要能把景翊从那个鬼……”下意识间从嘴里蹦出来的话没说完,冷月突然意识到,主子当前,这句表决心的话似乎不该是这么说的,于是赶忙脑袋一低,硬生生地改道,“卑职职责所在,一定竭尽全力查找真凶,缉拿反贼归案。”
太子爷皱着眉头直摆手,“是不是反贼现在说还早了点儿。”
冷月听得一愣,这人已毒死了皇帝,又眼睁睁地逼太子让位,已经连着反了两重天了,怎么还能不是反贼?
京里的事她毕竟是刚刚才从冷嫣口中听来的,有些偏误也属常识,于是冷月试探着问道,“太子爷以为,此事还有内情?”
太子爷愣了一下,紧接着眉目一舒,清朗地笑了两声,摇摇头,轻快地道,“没什么内情,我的意思是说,最后谁当皇帝还没准儿呢,要是我当皇帝,那他肯定是反贼,要是他当皇帝呢,哪有皇帝是反贼的啊,对吧?”
冷月觉得,自己的舌头想必也被太子爷这几句话吓疯了,张口就抖出一句让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的话来。
“胡扯!”
“没有啊,”太子爷俨然一副听人骂听惯了的模样,不等冷月跪下说那番卑职要死要活的话,就已坦然笑道,“我说的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从小景太傅就跟我说,干我这行的人,得嘴上说着最好的,心里想着最坏的,才能保证大家伙儿都有安生日子过。你要是想听那些面皮子上的话,我重说一遍也行,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冷月原本涨红着脸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听着太子爷这么一番话,禁不住怔怔地抬起头来。
如果一定要在先皇为太子爷做的所有事中选出一件最能代表他对太子爷的疼爱的来,那应该就是挑景老爷子给太子爷当先生这一件了。
那些素来冰冷残酷的为君之道被景老爷子这样教起来,俨然成了百姓家在田间陇上口口相传的生存之法,既教了太子爷在风口浪尖上过活的本事,又为太子爷保住了那一点人之初的良善。
这番话景老爷子似乎不只教了太子爷一个人,至少还教了景翊。
冷月以前没有在意过,现在想来,景翊一向都是照着景老爷子这番话过日子的,嘴里说着没事儿的时候,心里早已把有事儿时的对策琢磨好了,真到了出事儿的时候,他就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有条不紊地应付过去了。
所以,景翊整日看起来都是悠哉悠哉的,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往心上放过一样,但天晓得那个洞悉人心的细腻之人终日在心里装着多少事,谁也看不见,也就谁也没有关心过……
冷月心里刚生出一抹歉疚,就听太子爷又轻快地道,“所以,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只要想好愿不愿意为景翊受这个罪就行了。”
冷月忙道,“卑职愿意。”
太子爷点点头,清冽的声音放轻了些许,“你既然已见过景翊,应该已经知道他们在用一些与你形貌相似的女子迷惑景翊,想诱他认供吧?”
太子爷这话说得有些小心,冷月听得微微一怔,旋即展颜一笑,把太子爷笑得一愣。
打他进门起,这是冷月露给他的第一个笑模样,而他愣是想不通,这几句他一直担心会惹得她或伤心或愤怒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太子爷可是想让我以真充假,借机查疑取证?”
“你想的法子也是这个?”
从太子爷突然睁圆发亮的眼睛里,冷月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类似于一丘之貉的感觉。
这事若能得太子爷暗助,哪怕只是默许,她做起来也会有底气得多。
“是……”冷月小心地压低着声音回道,“卑职今儿晚上已经充了一回了,连府上的管家也被卑职糊弄过去了,卑职与慧王没打过多少交道,再加上卑职常年在外地办差,京里真正跟卑职熟悉的人也不多,卑职以为,这法子一定行得通。”
太子爷一通点头之后又颇为担心地皱起了眉头,“行得通是行得通,但冷侍卫说得不错,这么干确实危险得很,你现在还有身孕,方便吗?”
“卑职的事,卑职也有自己的打算。”
太子爷心领神会地眯眼一笑,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冷侍卫已把该说的都告诉你了吧?”
“说了有七八成。”
许是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太子爷微怔了一下,剑眉轻蹙,“你觉得她还有什么没告诉你?”
冷月轻轻抿了一下微干的嘴唇,像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事发那日宫里的详情。”
太子爷神色一松,浅笑摇头,“那日的事她不知道。我知道归知道,但我看得肯定没有景翊那么清楚,还是让他告诉你吧,免得你拿我说的话太当回事儿,万一我说错了什么,误导了你,那就白忙活了。”
太子爷说罢,又苦笑着轻叹了一声,“不管到头来谁当皇帝,我都不能对不起父皇啊……”
冷月垂目之间,觉得太子爷守着一笔洗吃剩下的供品还能说出这句话来,真可称得上是至纯至孝之人了。
冷月生怕这至纯至孝之人商量完了正事儿又要请她吃供品,紧接在他慨叹之后就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卑职应该何时动身?”
太子爷一怔之间眉梢轻挑,“你晚上留在这儿能睡得着吗?”
冷月噎了一下,噎得两腮微微泛红,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睡不着……”
“那你留在这儿干嘛?”
“……卑职告退。”
这一趟回去,还是冷嫣送她的。
冷嫣再怎么不情愿让自家亲妹妹怀着身孕干这样危险的事儿,也不能不听太子爷的吩咐,只得又是一路快马加鞭,一夜之间第二回把冷月送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
只是这一回冷月换下了那身官衣加披风的装扮,穿了上冷嫣的一套象牙白的长裙,冷嫣的身形比她稍高一些,本来就拖地几分的裙子穿在冷月身上又长出些许,于是从大门口到院门口的军士看着刚走出去没多久的女子又长裙拖地面无表情地从雪地里走了回来,一个个眼神都像是活见了鬼似的。
到底还是守在小院门口的军士鼓着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站……站住。”
冷月施然站定,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冲着军士明媚地一笑,险些看晃了军士的眼。
“你,你等会儿……”军士线条刚硬的脸上一阵泛红,粗着嗓子道,“慧王爷在办事,你等会儿再进。”
冷月未动声色,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萧昭晔这个时候来……
冷月玉颈微垂,睫毛对剪,眨出了两分浅淡的惶恐,轻声道,“敢问军爷……是不是我刚才干了什么蠢事儿,惹得王爷迁怒公子了?”
眼见着这骨子里透着英气的美人露出一两星惹人垂怜的不知所措,军士心里一动,嘴上也软了些许,“不是……就是循例,循例问话,每天这时候都有一回,没你的事儿。”
循例问话,每天一回……
军士用的是极寻常的字句,却听得冷月一阵心惊肉跳。
想也知道此时萧昭晔正以什么方式进行这番问话,一想到景翊又被捆着双手按在地上灌服掺了药的烈酒,冷月强咬着牙才忍住闯进去的冲动,身子却因强忍愤怒而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你……你要是冷得狠,就到里面屋檐底下躲躲,别进屋就行,等慧王爷出来你再进去办你的差事。”
冷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感激地回以一笑,欠身行了个福礼,“谢谢军爷关照。”
“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小声点儿啊……”
“是。”
冷月敛着裙摆轻轻走进院里,站到外间门口的屋檐下,可以清楚地听见从里屋传来的声响,虽已在意料之中,却依旧觉得刺耳,锥心。
没有寻常监牢里那样有问有答有喝骂的说话声,就只有被迫吞饮酒水的挣扎声,与神思昏聩之人无意识中发出的低吟声。
冷月几乎使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才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听完这场无字的问话,虽只有小半个时辰,冷月却觉得足有几辈子那么长。
萧昭晔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三个人,两个他府上的便装侍卫,还有满身酒渍的齐叔。
一眼看到垂手颔首站在屋檐下的冷月,萧昭晔脚步一滞。
“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唔……我闻到了小景子可怜兮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