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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的长安本就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满城槐花飘絮人,而这一天的长安在美丽之外,又多了几分不同,自城外十里灞桥处垫着的新挖黄土一直铺到了明德门门口,而明德门里面的朱雀大街上,早就洒扫的几乎是一尘不染,两边每一个坊门前都整齐的摆放着香案,香案上焚香了了,大海碗里浓浓的酒香混着满城槐香,熏人欲醉。
朱雀大街上一早就实行了街禁,坊中若有人要外出就只能走坊中后门,此时满城人表面的安静下其实压抑着火一般的热情,偌大的长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切都因为钦命监军使唐离大人回京,平叛军正式班师回朝。
自去岁安禄山兵起范阳,旬月之间横扫河东,更前出一部兵马渡河南下,占据河南道东部半壁,长安人就没少跟着受惊吓,尤其当范阳叛军第一次在潼关城下窥探耀兵之后,长安城中的恐慌更是达到了顶点,当日下午就有长年寓居在此的江南富商匆匆出城南下返乡,此例一起,帝京坊间愈发震动,若非兵部尚书薛龙襄见机早,迅速命京兆尹衙门出面安抚弹压,并调动羽林军严守四城一十二道城门,只怕这场发自民间的慌乱只怕会越闹越大。
只是人虽然留在京中,坊间百姓难免心中惴惴,朝廷里的军政大事他们难以明白,也不想明白,于是就人云亦云的将平叛初期一力主张避战地唐离给骂了个臭死,文人掌兵如何如何。畏敌如虎如何如何,类似的话语几乎在长安每一个茶坊酒肆间流传,帝京里的百姓,自来就是天上事知道一半儿,地上事情全知道的万事通,这一番评论骂下来,真是说的煞有其事,直将唐离的军略批的毫无是处,由此唐离本人也就成了祸国奸臣。混忘了唐离这“才子”的称号当初也是他们一力捧起来的。
及至今春一来,唐离以监军使身份坐镇关内道开始平叛决战,朝廷军每战必胜,随着大战开始后一个个捷报传回,茶坊酒肆中地闲汉们先是不信,再到半信半疑,一旦最终确定这个消息后。帝京百姓们立即将他们善忘的天赋发挥的淋漓尽致,前面的骂声还未完全消尽,歌功颂德之声已连片而起,就这么三两日间,往日的“祸国奸臣”立即就成了风流才子,文武双状元,尤其是当小丘之战过后。唐离面对数千胡骑精锐坚守不退的经典战例传回,种种赞扬更是到达了顶峰。
安史乱起,大唐北部陷入刀山火海,长安震动,帝京也没了往日胡人穿行,热闹不堪的景象。承平百年地京都百姓提心吊胆这大半年着实是憋的很了,此时史思明自刎,安禄山被心腹宦官李猪儿所杀。安史之乱就此平定。压抑已久的长安百姓还能不趁着这个由头好生热闹热闹?虽然限于京兆尹衙门的禁街令暂时不得外出,但这些人却都心情激动的等在坊门后,等着唐离及平叛军进城时禁街令解除的时刻。
卖胡饼的明老四是个四十多岁地鳏夫,往日里就靠一副胡饼挑子讨食吃,日日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个松闲时候儿,难得今天逢着街禁做不得经济出来趁趁热闹,一大早起身就开始等。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过去。眼见就要日近中天,正在他如其他街坊一样。等的颇有些不耐的时刻,就听南边儿明德门那里终于传来了九声悠长苍茫的号角,号角一起,各坊间用于标示开闭坊门的钟鼓也同时敲响,随后就是呼啦连声,站位靠前的明老四几乎没动脚,就被激动起来的街坊们裹着如潮水般自坊门处涌出来,左右看看,原本因禁街显得空荡荡地朱雀大街两侧瞬间就已是人满为患。
号角声停不久,眼力好的已远远能见到一面硕大的黄罗伞盖,明老四随后就听身边人群不远处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兴奋叫道:“大家,这是大家的銮驾。大家亲自出迎了!这可是本朝第一遭儿!”,唐例,宫内人习惯将皇帝称为“大家”,久而久之,长安百姓也熟悉了这称呼,情形颇与宋时坊间将皇帝称为“官家”相似。
一听说皇帝亲自出迎,明老四随着众人“噢”的一声惊叹,原本就激动的情绪愈发地高涨了,拼命瞪大眼睛向着南边看去,只是在明老四刚刚看到一片模糊黄影时,就听南边一阵山崩般地“万岁”声传来,随后就见南边坊街上地百姓如狂风临水一般,人群就似波浪一般矮下去半截身子,分明是远处百姓在迎驾了,这股浪潮波及到这里,明老四也就扎煞着手,有样学样的随着左右街坊跪下了身子,兴奋地同时又有些遗憾,虽然能赶上圣驾出宫,但看这样子终究是难以一瞻圣颜了。心中想到这里,他的脖子就愈发挺的直,想着趁这时刻好生看看天子的銮驾是什么模样也好。
随着銮驾的明黄颜色越来越近,大批的长安府公差及羽林军蜂拥而来,背对朱雀大街,面朝着众百姓,几乎是一个排一个的堵在了跪倒的人群之前,一双双眼睛瞪的溜圆,跪倒的百姓只要稍有动作,立时就能引来数十道目光,在这样的微压下,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明老四伸长的脖子也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明老四打小在长安长大,数十年来又做的是卖胡饼的营生,日日走街串巷,左近的人都认识他,加之面相又长的忠厚老实,许是因为这些因素的缘故,他刚低下头不久,就见一双公差穿着的皂靴离自己越来越近。
“老明,你好福气,待会儿你代表本坊去给圣天子献酒祝捷”,还不等明老四反应过来,那公差又低头嘱咐了几句话。随后就是一声“可记住了!”。
被这突然的消息震地糊涂,加
喝问的又急,明老四迷迷糊糊间就点了点头。及至了,他才反应过来,既不敢再大声问。刚才那话又着实没听清楚,一时又晕又急。额头间刷的一声爆出一头白毛细汗来。
不等明老四打退堂鼓。随着南边山呼万岁之声越来越响。銮驾也就越来越近,此时的明老四就似喝醉酒了一般,带着一头汗的脸上涨地通红,心里只剩下紧张了。身边的热闹却是恍然未觉。
呼喊万岁之声已是近在咫尺。此时明老四这边百姓口中虽是跟着喊,但一片人头却愈发垂地低,倒不是他们想如此,实在是吃不住公差及羽林军那凶狠地目光,仿佛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都有意要刺王杀驾一般。
“准备着”,公差地这句低语让明老四全身一震,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不等他低头擦擦汗,就觉身边的公差低头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到这一步,明老四已是退无可退,好在他走街串巷多年,也是见惯人的,勉强站直身子,喝醉酒一般从人群里穿过向前走去。羽林军身后地香案上早备好了海碗装着地美酒,迷迷糊糊端起一碗,明老四双手捧着就向那一片明黄走去,至此,他始终没敢抬头看看那片明黄颜色下到底站着什么人。
“陛下天恩……”,跪倒身子的明老四双手捧酒碗过顶,带着颤音的刚说完这四个字,后面公差原本交代的话却再也想不起来。越是用力想,脑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手上酒碗也就越发抖的厉害,滴滴酒浆晃出来撒在他身上星星点点地。
“起来吧!”,銮驾上这个少年口音此时在明老四耳中实在与仙音无异,上身僵直着不动,明老四双脚慢慢站了起来。
但觉手上一空。明老四捧着的酒盏已被人接了过去。低着头的他随后就听到刚才地声音轻笑着道:“这是长安百姓为贺朝廷平叛大胜的祝捷酒。该当唐爱卿你来饮才是”。
随后明老四就听一个清朗地声音续起道:“若无陛下,焉有平叛军之大胜。此实是天佑我大唐,臣不敢居功。然则若论这碗酒,实该敬奠此次平叛之战中为国尽忠的将士”,这声音到了这里,已颇有几分黯然。
“爱卿说的是!”,言语刚罢,一直低着头的明老四就见身前一片水光,却是那碗美酒已被缓缓泼洒于地,以为献祭。
“抬起头来说话”,直到被身侧的羽林军碰了一下,低着头的明老四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地,猛的抬起头来,却又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低下头再次抬起后,明老四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却见身前大半腰高的銮驾上,一个全身金黄铠甲的将军正陪着一个身穿九龙冕服的少年,那青年将军虽然一身铠甲装扮,但他颀长的身量及俊逸的脸上却透出浓厚地儒雅气息,至于那九龙冕服的少年,明老四不敢细看,一瞥之间唯一感觉到的就是一股勃勃英气,至于相貌,反倒是记不大清楚。
从小到大,李睿还是第一次见着明老四这样的人,他那惶恐着惴惴不安的样子显的分外真实,正是这份真实让李睿来了兴趣,笑着和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
皇帝问话,按明老四的常识自然应该跪下答话,只是陛下刚刚叫他起来说话,现在若要再跪又不合适,一时进退两难地明老四就这样熬煎地站着,口中答话道:“小民明镜,因在本族堂兄弟中行四,因此街坊们都习惯称呼为明老四。小民现以卖胡饼为业”。
“明镜!这名字倒也别致!”,闻言,李睿微微一笑,“卖胡饼一日可得利几何?能顾得住你地生计?”。
“小民自做自卖,也不雇伙计,所以一只胡饼倒有半利,连带着自己的吃食也能包进去,勤俭些生计尽能过得,若是象安贼乱前一天能卖出百五十只胡饼,小民晚上还能沾上酒荤”,说到本行生计,明老四明显放松了许多,说话也流利起来。
“噢!安贼乱前一日可卖百五十只,现在又如何?”。
“现在好时能买上百来只,若是差些就是八十只上下,虽然糊得住口,但酒荤却不能常吃”,正自说到这里,明老四蓦然觉得脸上一热,却是身边看护着他地羽林军士微不可察的盯了他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他激灵灵醒过神儿来,经过刚才对答渐渐镇定下来的他嘴上忙又补充道:“不过自朝廷平叛大军的捷报传回京师,小民的生意就一日好似一日,原本日日都只卖得七八十只胡饼,渐渐就涨到九十只,百来只,自前两日朝廷大军班师的消息传开,小民的生意一发的好了,昨个儿就卖到一百二十六只,现如今听街坊们说,明德门里来长安的人越来越多,小民寻思着这经济营生只能越来越好,兴许过得几日就又能卖到百五十只。这一切都是托陛下的福,托文武双状元唐大人的福!”,说到这里,明老四一时福至心灵,扑通跪倒在地上,口中连声道:“小民给陛下,给唐大人磕头了!”,言未毕,他果真“蓬、蓬、蓬”三声重重叩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唐爱卿,你都听见了吧,文武双状元!连朕听着都耳热”,笑着向唐离打趣了一句后,李睿扭过头来道:“来,看赏!另赐一坛御酒,点头果子四件,让他好好过过酒荤。”
目送明老四千恩万谢的去了,銮驾继续前行,扶着黄绫栏杆的李睿两边黑鸦鸦跪倒的百姓道:“自去年安贼作逆,时至今日长安百姓才算真定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