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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过去,又是一个春天。然而对伊崔来说,季节的变化并无分别,就像昨天今天和明天一样毫无差别。需要处理的事务涉及的地域越来越广阔,手下的文吏越来越多,每日的药虽然无差别,可是他却觉得越来越苦,而每日坚持半个时辰以上的步行则变得越来越无聊。
因为和辛延交恶,大靖官府又在背地偷偷摸摸煽风点火,消息的传递变得很不通畅。伊崔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过老吴的信报,他现在甚至不知道顾朝歌在哪里,更别提她在做什么。
明明燕昭在极力减少他手头的工作,可是伊崔却自己给自己加任务。他不愿空闲下来,因为空闲下来就容易多想,想得太多,他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人难熬。
这不是因为他的工作毫无意义,恰恰相反,他所经手的所有事务对红巾军来说都异常重要,后方的稳定,军队的补给,伊崔是少不了的重要角色。可是这种没有人分享的感觉让他觉得很寂寞,顾朝歌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音讯,仿佛这个人从来不存在。
伊崔有时候会想,如果他知道有一天她会辞掉医官长的事务,独自西行去为他寻找那渺无希望的秘术,在扬州的那一晚他或许根本不会拒绝她。这种连她是死是活都不清楚的滋味很难受,比起她不在身边而引起的,实实在在的惶恐不安,那些遥远的不详的预测根本无关紧要。
自从褚东垣知道师妹离开的真相,居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伊崔,每次他来找伊崔确认补给的时候都拉长着脸。尤其是在得知连伊崔也很久没有收到顾朝歌的消息之后,褚东垣的脸更臭。
“绝密,看完烧掉。”又一日褚东垣风尘仆仆赶来,重甲在行走之前碰撞出金属的声响,他将燕昭的密令往伊崔的桌上一拍,沉声说道。伊崔接过一扫,见是对辛延的出军计划,和商议的一样,有大量的水军要在战场上发挥重要作用,计划是粗略的,重点是对补给的特别要求。他看完即用灯火焚毁,抬头瞥一眼褚东垣:“知道了。”
“你看明白作战地点了没有,”褚东垣沉着一张脸,“三个月前你收到的消息,小泪包是在湖广一带对吗?”
那里是他们此次的蚕食目标。
伊崔微有失神:“老吴说那里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已经继续往西,想来不会遭遇这次战火波及吧。”
褚东垣冷哼一声:“最好不会。”他冷冷看了伊崔一眼:“如果她不能平安回来,我就杀了你。”语罢持剑起身,转身就走。
伊崔摩挲着他近来似乎又丧失了些许感觉的右膝,望着褚东垣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一种对自我浓浓的厌弃忽然袭来。他羡慕褚东垣能去湖广作战,如果顾朝歌还留在那里,他们说不定有机会重逢。而他永远只能坐在他的案几背后,用笔墨批阅永远完成不了的公务,对千里之外的一切鞭长莫及,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阿嚏!”
深山里的某人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老吴瞥她一眼:“鼻子不舒服?春天的花粉有时折磨人捏。”
“没事。”顾朝歌揉了揉鼻子,翘首朝山林的东侧张望着,按照这几个月的约定,今天这个时辰又是阿岩来取药的日子。山里的路不好走,他们必须在日上中竿的时候将药送给阿岩,然后再快步下山,争取在天黑之前离开,不然会很难办。按照以往的情况,阿岩应该早早就等候在此,可是今天……
“阿岩怎么还没有来呢?”顾朝歌喃喃自语着:“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她为此担心。如今她和老吴都住在山脚下的小镇,镇上只有百来户人家,老吴连送封信出去都难,倒是顾朝歌因为医术好而在小镇上很受欢迎。可是关于山中寨子的秘术,小镇上鲜有人知,如果和秘术唯一的联系,孩子阿岩某一天突然不来,甚至不再出现,那顾朝歌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好在她的担心这一次是多余的。没过多久,树林里出现簌簌的声响,可是比起以往,这次的动静大了许多。
“有别人!”老吴下意识去摸腰后的柴刀。
阿岩首先从灌木中探出头来,好几个月都不再长高的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现在的身体,行动灵活地拨开树枝。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包着头巾面色黝黑的成年人,见老吴握着柴刀,阿岩连忙解释:“顾姐姐,吴叔,不要怕,这是、这是我阿爸。”
也就是说,这孩子终于把族长带来了?!
顾朝歌心中一喜,表面却努力装作不动声色甚至很警惕的样子。这对不会演戏的她来说真的很难,顶多做到面无表情:“阿岩,你把你父亲带来做什么?”
“我是特地来感谢两位对%¥&的帮助的。”族长叫着阿岩的夷族名,顾朝歌听不懂,不过族长对她和吴叔的敬礼虽然古怪,倒是能看懂是感谢的意思。
“能解除山神诅咒的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族的天授之人,我想邀请你们去我们的寨子做客,”族长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不讲客套,他慈爱地摸着阿岩的头,笑着道,“也请顾大夫继续为%¥&医治,好教他能长命百岁侍奉山神。”
“侍奉山神?”老吴愣了愣,顾朝歌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能猜到:“您的意思是,阿岩如果没有身负诅咒,未来他会继承大巫的位置吗?”
族长微笑颌首:“正是如此。如果两位能彻底治好阿岩的病,我也能恳请大巫继续传授知识给阿岩,好教他做一名合格的大巫。”
阿岩低下头,嘟囔着嘴:“大巫的本领不过如此,我更想和顾姐姐学习……”
“%¥&!”族长叫他的夷族名呵斥他。
阿岩不甘地撇过头去。
“如果阿岩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他的,只要大巫不介意,”顾朝歌微微笑道,“解除诅咒的方法既然上天已经传授给我,我就有义务教给阿岩,毕竟他是未来的大巫呢。”
才不是上天,是文一刀的手札记载的,啊她又说谎了!顾朝歌努力扩大笑容,好让眼睛眯得更厉害,不让族长发现她目光里的心虚。
“您要将这方法传给阿岩吗?太感谢您了!”族长再次向顾朝歌行礼:“请您和这位先生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去我们的寨子里做客!”
当然会接受啦,我都等好几个月啦!顾朝歌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阿岩的病……呃诅咒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消除,我们多住一些日子,族长会介意吗?”
“不会,当然不会!我会将屋子腾出来专门给你们住!”
*
族长的热情淳朴应证了老吴心里的猜测,这个寨子不大,和山下小镇的规模差不多,偶尔下山卖猎物和采买补给,或者和其他的山寨有一些通婚往来,其余时间都安乐地待在自己的寨子里。整体来说,这个寨子的人都很好说话,但是……生活条件非常非常一般。
即便族长将他们家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给顾朝歌住,但是屋子底下搭建出来的空间用来养猪养牛,这一点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猪粪牛粪的气味和尿骚味,以及时不时的叫声,都让老吴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想当年他就是住在这种人畜同住的房子里,所以才会读了几页文一刀的札记就迫不及待奔向山下,用到处给人下生死判的方式谋生混点小钱,省吃俭用也要住在干干净净没有异味也没有猪牛同屋的房子里啊!
想着这次不知道要在山寨里住多久,给伊大人送信的任务再次遥遥无期,老吴想着自己越变越少的养老钱财,心中默默流下两条宽面条泪。尤其是看见安之若素的顾朝歌,他更加觉得心酸:“丫头,你真的要在这地方住下去?”
“不然呢?我很期待大巫教阿岩秘术呢,这种秘术一般不传外人,大巫肯定不会教我们,可是我可以向阿岩学啊!”顾朝歌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捧着脸一脸期待:“好希望知道那是什么方法,等我学会了就可以回去救伊哥哥啦!”
“你应该带伊大人来这地方住一下,让他知道丫头你吃了多少苦才成功,”老吴有气无力地抽了一口旱烟,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不然伊大人会以为你出去玩了一趟轻轻松松就拿到了秘术,唉,不知珍惜啊。”
老吴做着没头没脑的感慨,顾朝歌反过来安慰他:“吴叔,你想想小城里头,伤兵营里的气味,那些腐烂的蛆肉,混合泥沙的血口子,夏天一到更加令人作呕。你再想想这里的环境,就会觉得舒服多啦!”
“顾姐姐给士兵看过伤吗?”一个脑袋从门口冒出来,阿岩赤脚站在竹排搭就的板上,好奇地问:“那是怎样的情况?”
“没有你们的秘术,只能把腐肉剜掉,等它慢慢长出来,如果受伤的人身体不好,很可能会发热死掉。”顾朝歌一边比划一边和他解释:“这样的医案有好多,如果阿岩想听,我可以讲一天呢!”
“真的吗?”阿岩双眼都在放光,可是他的父亲却走过来,轻拍一下他的脑袋阻止他继续问,向顾朝歌行礼:“顾姑娘,我们的大巫想见你。”
大巫要见她?!
顾朝歌顿时紧张起来,她整理自己的衣裙,不敢背装着小刀和针的竹箱笼,光着手跟在族长后面去大巫的居所。虽然老吴会在外面等候,可是她的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现出各种献祭活人的恐怖场面。好在阿岩握着她的手一路安慰她,一路上遇见的寨子中人都友善地朝族长和她打招呼。
顾朝歌的紧张心情在走进大巫的屋子里的那一刻达到顶点,直到她闻见熟悉的牛粪猪粪的气味。
大巫的屋子也和族长的一样,友善地“和动物和谐共处”。
大巫是个肤色黝黑,皮肤皱巴巴,双手张开如同干尸的瘦小老头,有一头裹在头巾中的白色头发和灰白的胡须。他的脖子上戴着不知名的兽骨项链,手中捏着龟甲,仿佛刚刚完成一次占卜,族长带顾朝歌进入的时候,大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阖着的眼皮猛地睁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住顾朝歌,忽然厉喝:“你是何处来的邪物,竟敢违背山神的意志!”
顾朝歌愣住。
族长也愣住,他用夷族土话快速和大巫交谈,试图告诉大巫这位姑娘是上天派来拯救阿岩的。可是大巫却突然站起来,用野兽腿骨做成的巫杖指向顾朝歌,意图敲打她的脑袋:“滚开,邪物,蛊惑人心的邪物!山神会因此降罚于我们的!”
阿岩张臂拦在顾朝歌面前不让大巫打她。顾朝歌看见大巫露出来的手臂上萎缩了却依然很有力的肌肉,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她想这个大巫对自己的恶意没法消除掉,毕竟她的到来会抢他的“生意”。
既然不能和平共处,那就看谁比较厉害吧。
顾朝歌深吸一口气,笨拙地用新学的寨子的礼仪向大巫行礼,她温和地说:“拯救所有陷于苦难的人,这是上天赐予我这项本领的本意,既然是救人这样的善事,为何神会降罚呢?”她将手放在阿岩的肩膀上,用自己所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仁慈善良注视这个孩子,微笑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救这个孩子,这也是神让我遇见他的本意。”
“什么样的邪神才会无视山神的意志随意拯救不该拯救的人!他必须承受山神降给族人的怒火!”大巫挥舞着他的骨头,激动地驳斥着顾朝歌的话,顾朝歌往族长的方向走了两步以寻求庇佑。阿岩无措地看着他的父亲:“阿爸,我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被山神诅咒……”
族长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想大巫今天应该是累了。”族长如此说着,他带阿岩和顾朝歌离开了大巫的居所,顾朝歌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大巫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她愣了愣,眼珠一转,忽然一把抓住族长的胳膊,惊慌失措地哭着说:“大巫是不是想要杀我!他的眼神好可怕!我只是想救阿岩而已,我没有任何恶意啊呜呜呜!”谢谢自己的眼泪这么容易逼出来。
族长因为她的动作而下意识回头望去,恰好看见大巫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恶意眼神,顾朝歌说掉就掉的眼泪让大巫的举动显得更像坏人,族长的脸色因此变得很不好看:“顾大夫是我的客人,寨子里不是没有来过汉人大夫,他们对我们的族人都很好,顾姑娘也一样,希望大巫不要被邪物迷惑,错判了好人和坏人。”
大巫垂下目光,低低用土话开口:“%~#&*#……”顾朝歌没有听懂,但是阿岩后来悄悄告诉她,这是仿佛诅咒一样的话。
“那阿岩要保护我哦,”顾朝歌笑着说,“阿岩是未来的大巫,一定不怕大巫的诅咒之类的吧。”
“当然!”阿岩握紧他的拳头:“我一定会保护顾姐姐!”
顾朝歌笑着颌首,并没有想到阿岩很快就完成了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