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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林氏大病醒来,似乎仍同往常一样,只是常呆望着天上的云,精神似乎更糟糕了。

    而猴子到底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常傻坐在西苑边的树上百无聊赖地捉虱子。

    春来秋往,慢慢,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倒是齐府里最近有成双的喜事。

    一者喜事是齐家的大娘子齐芷,渡过了二十载春秋,到了人人都暗地里叫老姑娘的年纪,却终于要出阁了。

    齐芷婆家总算不再拖延,满口应下婚事就在这一年的夏末。

    下面的妹妹,总算也不用叫大姊的婚事压着,一旦齐芷出阁,她们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二者喜事是齐家的幼子,在江南余家的姑奶奶怀里长到了七岁的齐玉麟,终于要回家长住了。

    猴子看齐萱最近心不在焉,连读话本和诗词,都走神发木。

    问她,她只说:你哪里知道亲人离家的苦痛?猴子,嫁人简直是世上最残忍的词之一,我阿姊就要走了。”

    “走去哪?”猴子挠着毛。

    “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另一个家庭里去。”

    齐萱叹一口气,出神地看着窗外茂盛的草木:“我……大约也快了。”

    猴子不懂人间的婚嫁之事,它挠挠毛,学着齐萱叹了一口气。

    天逐渐昏黄起来,齐萱拿簪子拨了拨灯芯,炸出一下火花。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带着喜气喊起来:“到了!到了!”

    门外开始人声鼎沸起来,不住有往来的热闹动静。有人过来敲齐萱的房门,喊:“二娘子,小郎君到了!”

    噢,是那个幼弟?齐萱眼前模模糊糊浮起一个影子。猴子化为玉簪重新别到她头发间,齐萱推开门出去,几个婢女围着她,说老爷要她也去迎接幼弟。

    然而齐萱去往迎接的路上,看到了齐芷,并几个庶出的低眉敛目的弟妹,还有几个有一些脸的妾室,独不见林氏。

    ———————————————————————————————————

    这样大的震动,当然是瞒不住西苑的。

    齐子成跨进西苑的时候,先是命令:“好好吃药,夫人!”

    林氏冷淡地睨他一眼。

    齐子成命令完,改换了温和的恩赐的语气:“今晚,我让人领着玉麟来拜你一拜。玉麟去年在姑母家已经进了诗书了,是知事董礼了,说照礼要拜生母。”

    他又严厉:“只是,夫人,你也要拿出母亲的样子来!药,是一定要吃。话,不许说疯话。”

    林氏轻飘飘地笑了一笑:“我不稀罕。”

    齐子成盯着她,抖动胡须:“你又犯了病了?”

    林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睬他。她知道自己开口会得到甚么反驳。

    这些年,一旦有什么出格的话,就要关,就要打。然后就很可怜她似地请大夫来治她的“臆症”。

    齐子成威严道:“你听着,玉麟七岁了,进学了。你这个生母,好歹不要让他觉得丢脸。”

    他叹道:“可怜麒麟儿,这样聪明懂礼的一个孩子,有这样的……”他没说下去。

    林氏没理他。

    齐子成最后甩袖走了。

    林氏慢慢喝了一盏茶下去,忽然念道:“麒麟儿?”

    她望着黑下来的天,又禁不住想起一年前荷塘边的小男孩,她还是那样轻轻的,叹息一样念:“麒麟儿……”

    齐玉麟被好几个婆子领到西苑的时候,还是很有一些惶恐。他还记得一年前的荷塘边,那个文弱清瘦,拿着一把黑伞,在雨里幽魂一样走来的女人。

    这是生母。

    他想起自己四岁就开蒙,去年开始陆续进学,今年更读了一点圣贤书,就对自己说:“那是娘。夫子说要孝。”

    他到了。

    那扇乌漆漆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林氏凉凉的的目光飘荡到了齐玉麟的脸上,这回,她没有说什么怪话,只是说:“进来吧。”

    一旁的几个婆子婢女都松了口气。

    走到院子里,漆黑的天上渐渐有星光了。

    林氏让男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齐玉麟很拘谨地低着头,玩弄着衣服边。

    林氏也坐下来,问他:“热么?”

    齐玉麟低着头点了点。

    夏天的夜也闷热。林氏站起来,没有吩咐婆子,自己去推开院门,让西苑对面荷塘的荷香与凉风吹拂过来。

    只是夏天的荷塘水边,也多蚊虫。他听到嗡嗡嗡,觉得手上脸上痒起来。

    一个婆子忙说要去拿蒲扇。林氏却少有的温和笑了笑:”不必

    。”

    她走到荷塘边,弯下瘦弱的腰,寻找了一叶最宽大的荷叶摘下来,走到齐玉麟身边,轻轻地喊走了蚊虫。

    星光下,带着清香的荷叶的微风,还有女子扇走蚊虫的清瘦手腕,男孩难以自抑地喊了一声:“娘——”

    林氏恍惚了一下,慢慢升起一点莫名的,从不曾有过的柔情,刚想应,忽然见齐玉麟仰起脸,那张脸上的眉目,在星光下,在夜色中,竟隐约是个年轻一些的齐子成。

    年轻的齐子成是什么样,林氏不知道。但是十年前那个比现在年轻一点的齐子成,她见过。

    淋淋的雷雨,迷药,红帐,黄褐松弛的躯体和雪白青春的女体。

    她的脸色霎时变了,觉得一阵反胃。

    她扬起手——这么多年来被磨出的压抑的疯狂在叫着掐罢,灭了这个孽种。

    但是林绮年那害人的良心,这么多年来,一如既往地冷冷地盯着她:就算再犯恶心,这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林氏像要窒息一样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喘气,终于放下了手。她在婆子婢女们紧张的盯视中,极疲惫地说:“你走罢。齐子成该催了。”

    齐玉麟看她瞬间变脸,想起父亲说得她的病,到底有些怕。但是又想起余家那些先生教导的,书里图画上劝母的孝子。因此还是鼓着勇气说:“母亲……您,您当好好吃些药,保养身体,治愈了病。”

    他不敢直说臆症。

    林氏一震,忽然笑起来,低声说:“原来……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齐玉麟被她这一笑,忽然莫名害怕起来。旁边的下人见势不妙,似乎林氏要犯病的样子,就忙拉过齐玉麟,推搡着:“小郎君,夫人要休息了。您先回吧。”

    齐玉麟难为的看了一眼,还是拜道:“母亲,儿先告退了。”

    被下人们簇拥着走出西苑大门的时候,他只听到池塘里蛙叫声声,还有背后的女人疲惫的轻语:“可笑……”

    ———————————————————————————

    齐家也是科举出身的好门第,因此家里几个年纪小的庶子与族人,都开始进学了。

    齐玉麟也开始在学堂里进学,跟着父兄读书。

    他渐渐听多了下人的议论。知道了生母的病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光彩的离经叛道。

    有一次,他偷偷往西苑去,刚好撞上林氏发病。

    清瘦的女人被几个仆人死死压在地上,还在诅咒齐老爷:“我没病!齐子成,你不配!”

    而齐老爷越见苍老,吸着气,沉着脸:“多少年了,孩子已经进学了,你还说些鄙夷男子的疯话。来人,服侍夫人,吃药!”

    齐玉麟偷偷地从奶嬷嬷那听说,母亲不承认自己是齐家的齐林氏,看不起大多的男子,看不起齐老爷,整日说些不守妇道的疯话。

    说道这里,奶嬷嬷还隐秘地笑了笑,说:“小郎君,你也是个须眉郎,是老爷的亲生子,夫人恐是也恨你呢!”

    他觉得十分难过,又想起书里面说的丈夫顶天立地,而女子幸福地依附在丈夫身下。

    只是母亲怎地反倒看不起这顶天立地的丈夫?

    对了,爹说母亲有病。一定是母亲病糊涂了。

    年纪小的齐玉麟觉得自己读书后通情达理许多,只是觉得自己与这疯病的母亲之间,可能有些隔阂。

    而夫子渐渐开始教更多的圣贤书了,给学生们讲纲礼伦常。臣从君,子从父,妻从夫。

    齐玉麟听了,在学堂上开始坐立不安,每次当夫子讲到妻从夫,他就总觉得脸上发烧,不自觉地偷偷看四周——男孩总觉得有同窗定是在暗地里讥笑他家。

    一个正在礼教儒学教化下慢慢明白一点事的男孩子是要面子的。

    他开始觉得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母亲是令他颜面无光的。

    终于,有一次,他从怀疑的窃听中,确切地听到了有一个同窗在笑:“齐家……啊,你知道的……”

    然后几个孩子并小厮扭打做一团。

    彻底打乱了学堂秩序。

    齐家幼子麒麟儿犯了家法进祠堂挨罚的消息,林氏听说了。

    她眼前疏忽的闪现了幼年时的那一盏长明灯。

    她恐惧起来。本能里母亲的心发作。明明知道齐家不可能会溺死自己的嫡子,她还是第一次主动而焦急地出了西苑。而下人们都像活见鬼一样看着足不出西苑的文弱哀静的主母,撒腿往祠堂跑着。

    一路下人要拦,却都跑不过她。

    祠堂的门口,里面就和林家的祠堂一样阴森森的,麒麟儿正跪在长明灯前,被齐子成训斥着。

    听到声响,他们都回头看。

    眼看一个女人就要无端地踏进祠堂,要侮辱了祖宗。

    齐子成忙喊:“来人,拦着夫人!”

    齐玉麟因听先生与长辈教导过的女人不能进祠堂,只怕这一次他母亲闯进了祠堂的丑事传出去,他又要在学堂抬不起头,被先生和同窗小看。因此大声而慌忙地喊道:“不能进,母亲!”

    他瘦小的身影身边站着的高大的齐老爷,然而这些高矮的影子经过祠堂前的阳光,一齐投在祠堂干净的地上,都依稀是一个模样——都是男人。

    林氏住了脚。她看着那两张慌张得一模一样的脸,忽闪现了一个笑。

    那是一种讽刺的笑。

    是多年不曾出现过的林绮年的笑。

    他们站在祠堂的堂里,而隔着栅栏,林氏站在祠堂外的太阳下。

    仆人们陆续过来拦她了。

    林氏看着祠堂里那些隐隐的牌位——供奉的是齐家的男性祖宗。

    夫人的疯病似是又犯了,竟然只是一个劲笑:“你看罢!这是谁的儿子?”

    这不是她的孩子。

    这甚至不止是齐子成的儿子。

    他是这个世道的儿子,是礼教的儿子,是圣贤书的儿子。

    ――――――――――――

    林氏最后还是被婆子们强送回了西苑。

    这日的事情传遍了齐府。

    齐萱听到,发愣,竟然捂着胸口,说:“猴子,我无端觉得难受,觉得可怕。”

    只是到底是什么可怕,她说不上来。

    齐萱生平第一次决定主动去看林氏。

    只是到了西苑,却看见林氏失魂落魄地坐在西苑里,看见齐萱来了,林氏也没什么反应。

    齐萱坐了一会,见她不像往常,竟然连话也不说。

    寂静许久,林氏才说了一句:“你走罢,此后都不用再来请安。”

    今天的林氏似乎格外清醒。

    齐萱听到林氏叹息一样说:“你的眼睛真像我当年。”

    齐萱愣了一下,还是告退走了。

    她转身的时候,林氏说:“萱儿,你是好孩子。不要学我林绮年的牛脾气。”

    齐萱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一直有病的齐林氏,被人林氏林氏喊的女人,也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林绮年。

    齐芷出嫁的日子,来得很快。

    齐萱经常哭,倒是齐芷绣着嫁衣,淡淡道:“哭甚么。你要父亲骂你不吉利吗?”

    喜乐声震天,但是没有炮竹的喜庆。因为那天下雨了。

    蒙蒙的雨灭了一切声响,那顶红轿,在一片的锣鼓声里慢慢远了。

    但是锣鼓声没有鞭炮映衬,在阴蒙蒙的雨天里,也显得格外寂寥。

    齐萱在楼上,一直哭。

    齐芷的婚事是很多年前齐老爷定下的。根本没有林氏这有病的主母什么事。

    但是照礼,嫁女儿,嫡母是必须在场的。

    林氏今天也穿了一身看着不那么丧气的衣服,被齐子成强迫着出了西苑门,在许多下人的监视里,她倚在门口远望着花轿。

    花轿拐过一个街口不见了。

    她苍白文弱的面容上似是悲悯,又似是叹息。轻轻哼起了什么曲子。

    齐萱红肿着眼从可以看花轿的楼上下来,在丝丝的雨里,凉意袭来,听到那曲调异常凄凉。

    很多年后,齐萱才在岭南再一次听到,才知道,原来这是一首送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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