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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年的秋天,我虚岁十一岁。
就在这一年,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我因为顶撞父亲,被关在绣房里学女红。
只听说,一夜之间,父亲、弟弟他们都剪短了头发。念起洋书了。
我被放出来的时候,照顾我的张妈劝我去给老爷赔罪。
我便去见父亲,虽然早知传闻,还是吃了一惊。
父亲顶着一头短发,却还带着仕绅的冠冕,身上是马褂长袍外披着洋学生的西装,手里也拄起洋学生们的“哭丧棒”。不伦不类地近乎滑稽。
我还在发呆,顶着短短头发的父亲瞪我们一眼:“还不跪下!”
张妈喊了一声:“老爷!”早已噗通一声跪下,还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也跪下。
却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
堂上,父亲身边立着瘦高个堂叔,此时也同我父亲一般,穿的不伦不类,他咳嗽一声后,慢条斯理说:“守业,你糊涂了。”
父亲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似得,强作笑颜:“起来,起来,都起来,跪什么!这是前朝摧残......那个词叫什么?”他低声问堂叔。
“咻马内熏,人性。”堂叔似模似样地以一句怪腔怪调的洋话回答。
“对对对,这是摧残人性的事。是不平等的。”
张妈起来了,我也不用跪。父亲对我说了一通话,又叮嘱了张妈几句,大意是从此以后家里有了新的规矩,叫我从此不得随便冒犯。
比如今后不许再叫“老爷”“大人”,要叫“先生”。
比如无论是对谁,都不许再跪拜,只许鞠躬。最多是三鞠躬,三鞠躬就表示极大的敬意。
最紧要的一条,便是记住,不许再称前朝纪年,从今后,都呼作“民国某年”。
我一一记下。唯一叫我高兴地一条,便是父亲忍着牙疼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以后如果有人陪着,你就可以出去看戏。”
那天我家里似乎还来了许多客人,父亲说完就叫我下去了。
大致如此,家里有了一套看起来新颖的新规矩。并且实行了一段时间。
不过,张妈却给辞退了。
那天父亲叫张妈去给客人端茶,张妈倒是牢记着父亲的吩咐,她是要领工钱养活家里的大烟鬼丈夫和三个儿女的,在我家从来只怕行差步错一步,叫我吝啬的祖母给扣了钱。
她给每一个客人端茶,都三鞠躬,嘴里只喊先生。一个客人带了小厮,她忙昏了头,也对小厮鞠了一躬,嘴里混念了一句“先生”。
等客人一走,我父亲的脸就黑了,找准张妈踹了一记窝心脚,喊:“把她辞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不懂事!”
张妈苦苦哀求,祖母因张妈从来伺候利索勤快,也替她求了一回情。父亲沉着脸:“哪里还能留得她?这样的不懂得道理的谬种,先生是人人当得?见人就三鞠躬的混账,我家里不要。”
从此以后,因张妈的教训,家里就懂得了,“先生”对应的是从前的“老爷”“大人”,对于那些小厮、脚夫之流,却是不需要也换新规矩的,照旧喊“喂”就是了。
鞠躬也不能见人就三鞠躬,从前的见大人老爷三磕头变作了见“先生”三鞠躬,见女眷贵客二磕头变作了见“先生”的夫人要“二鞠躬”,大致如此对应。
家里人知道了这套新规矩是如何对应旧规矩的,就好办多了。不用像前段时间一样主不主,仆不仆,人人手足无措的。
我想,不就是换个名称而已嘛。只可惜了张妈做了出头鬼。伊被辞退的时候还嚎啕大哭,颠三倒四地一会“老爷”、一会“先生”喊着,只求父亲“可怜我家里那样,多施舍几文”。
反正张妈是被辞退了。我家里也又平静下来。
说是平静,其实还有一点不一样,我家的客人越发多了。但是也经常发现有人在我家门口贴酸儒口吻的“败坏圣人纲常”之流字条。
家里渐渐又开始提起“小姑姑”了。弟弟放学回来,同我说:“听说小阿娘是革命党咧!”
我不懂什么叫革命党,弟弟跟我解释:“就是现在没皇帝了。
我吓了一跳:“没皇帝了,是天下大乱了?”
弟弟摇摇头:“没乱。没皇帝了,可有革命党。”
我这才明白了:“那就是现在的皇帝叫革命党。”
弟弟想了一会:“大概吧。听说革命党不是一个人,是好多人。”
那小姑姑就是皇帝之一了?我又吓了一大跳,怪不得家里又开始提起小姑姑了,原来小姑姑做了女皇帝了!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戏文里都说皇帝要衣锦还乡,那小姑姑肯定也得回来。我忽然有些害怕,小姑姑走前交代我要努力识字读书,可是读书识字这么无聊枯燥,一点都不痛快,又要冒着被爹训斥的风险,我就抛下了。
小姑姑现在这么了不起,回来之后肯定要责罚我。就连忙求着弟弟,请他教我一些字。
果然不多久,就传出小姑姑要回来了的消息。
这个风闻出来没多久,我家越发热闹。听说连从前的县太爷也来了一回。
奇怪的是,我竟然被叫上去见客了。从前这是弟弟的专活。
我开始自认颇为殊荣,然而渐渐觉得无聊枯燥。
那些胡须长长,同父亲一样洋不洋土不土打扮的“先生”们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多大了?”“可有念书?”“定亲没有?”“令爱没有裹脚吗?果然是开明之家,怪不得能养出女杰来。”“您家真会教养女儿,看来又是一位巾帼英豪。”
问道最后,就是同一个问题:“听说令妹是革命女臣之一,要封了个女宰相了,不知几时还乡来?”
其实我和妹妹不裹脚,无非是因为我的姆妈去世得早,父亲没有续娶,又经常在外奔波,虽有几个小妾,但也管不得我们。而祖母想管,又总是有小姑姑拦着。等小姑姑走了,祖母又年纪大了,也就懒得管我们了。往年还总是有人耻笑我们是“天足姊妹”呢。
他们说的“巾帼”、“女杰”,我大致知道是说小姑姑。不过小姑姑何时成了女杰?圆脸而笑眯眯的小姑姑,从前祖父还在,就叫她混账的。
前几年家里不许提小姑姑的时候,父亲也骂了不少的“混账、谬种”。
不是说小姑姑早已同家里、族里断绝了关系?
不过,我才不会像弟弟那么傻。他当众问出来,挨了父亲一巴掌。
大概是因为得了见客的殊荣,我的心思就朝着外边浮动起来。
虽然家里立了新规矩。允许我可以和弟弟一样出去看戏。
但是每次我总也找不到人作陪。
父亲的姨太太,一个整天病怏怏地缩在小院子里,根本不吭气;一个整天跟着他东奔西走,压根不理我们。祖母又太老,只愿意请戏班子来演家戏,不愿意出去看戏。
家里的仆人各有各的忙头,总是百般推脱。
更何况,父亲也说:仅有仆人陪着,就不算是“有人陪着”。
我也没有相熟的小姐妹,因为我是个大脚。自从小姑姑成了“女杰”以后,倒是经常有年纪大的姐姐妹妹往我家来。只是他们总是跟我打听“革命”,并不愿意同我聊天。我又不知道“革命”是什么,是怎么样的。她们便很失望。从此再也不来。
弟弟要上学,妹妹年纪太小,还在玩泥巴。花园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来做客的一位县学堂的“先生”,先是照例说了一通女杰,之后竟然请我去“上学”!父亲有些犹豫,这位“先生”说了一句:“怎么,老兄还这么守旧?”
一位来做客的姐姐说过,这段日子,刚闹完革命,守旧不是好词。
父亲跳将起来:“咳,守旧?”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又同意了。
虽然从前我七岁之前也上过学,那时觉得学堂闷透了。
但是七岁之后,“学堂”成了一个神圣的地方,我不许进去了。
我反而有些隐隐的不服气。
我便高高兴兴地去了。穿着青袄裙,白上衣,夹着一本书。
刚进学堂矮矮的门,里面忽然闹哄哄起来。无数眼睛齐刷刷向我看过来。大的,小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眼睛。
“女人进学堂,与男子同堂,荒天下之大谬!”
“哼,为了讨好逆党,有辱圣贤!”
好几个不认识的叔叔好像气愤极了,站起来,甩着袖子经过我身旁,大步走出去了。
剩下的哥哥弟弟们也嘻嘻笑笑,像看猴戏一样,打量了我一圈,也跟着叔叔们出去了。
里面还有我弟弟。弟弟经过我身旁的时候,很难过地低声说了一句:“大姊,你不该来的。”
学堂里眨眼只剩下了我一个。提议我来学堂的“先生”抚着长须,唉声叹息:“女公子,不是老夫不开明,新时代了还不许女子进学堂。实在是......你看......众意难违。还望待林巾帼还乡之时,原谅老朽一二。”
回家之后,我很是伤心了一会。发誓再不去学堂丢人现眼。
不过听父亲说,提议我去学堂的这位先生,倒是在外的名号,忽然从“前朝遗老”,变作“革命开明人士”了。
他说完,指着我说:“谬种,丢尽我家的脸!”
连弟弟也不理我了。只怪我叫他在同学面前丢脸。
我只能同病姨娘生的小妹妹一起玩耍。说是玩耍,就是看着她玩泥巴。
这样过了几个难熬的月。到第二年的开春,小姑姑终于回来了。
她是悄悄潜回来的。
我半夜睡的正香,有人把我推醒了。
我猛然看见一个黑影,吓得要要叫,那个黑影嘘了一声:“杏儿。”
是小姑姑的声音。
小姑姑回来的时候,模样可吓坏了家里人。她不像是我想的“女皇帝”的威风模样,依旧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姑姑,只是圆脸更消瘦苍白了一点,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作男子打扮。可怕的是,小姑姑只剩了一条胳膊!
小姑姑说,这是和“同志们”造炸药的时候炸的。炸药炸飞了敌人,也炸掉了她一条胳膊。
祖母吓坏了,抱着她,一边哭,一边骂孽障。
父亲抽着旱烟,脸色铁青,不说话。
小姑姑平静地说:“秋瑾大姐五年前就牺牲了。她那样的人都死得,我不过一条胳膊,有什么好惋惜?”
说着,她笑了起来:“不过一条臭血肉,换得我四万万同胞翻身有望,实在值得!”
四万万同胞是谁?小姑姑摸摸我的头发:“我的杏儿就是这四万万之一啊。”
小姑姑回来的消息,是在伊到家五天之后才传出去的。
上门的人顿时快踏破我家的门槛。小姑姑见了一些人,又不见一批人,她告诉我,民国刚立,事物繁琐,她又还要赶着回去参加“女子参政”的议事,不会多呆,大约十来天就又要离开了。
我同小姑姑说起自己最近的经历。告诉她父亲有意给我定亲,可是人家都记着我又是天足,又闯过男学堂。都不肯。
父亲每次回来就骂我。
小姑姑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站起来,给我背了一段话:““唉!二万万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我的二万万女界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试问诸位姊妹,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小姑姑。
小姑姑说:“这是秋瑾大姐的《敬告姊妹们》。现在听不懂没多关系。将来就懂了。”
她要带我和妹妹一起走。小姑姑说,她要带我们去“同志们”马上就要创办的女子学校。不留在这里受这腌臜气!
我留在家里百般无聊,听说是去一个远远的很热闹的地方,很高兴。
但父亲和祖母都不肯。推说族里的叔伯恐怕不肯轻易再放我们走。
小姑姑从怀里掏出一样长管有柄、怪模怪样的黑咕隆咚:“这次回乡,群英大姐不放心,不但给了枪,还联络了附近的几位同志跟我一起回来。谁敢阻拦,看看是狗腿子们快,还是我的枪快!”
我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小姑姑了。
祖母哭着说小姑姑不孝。父亲却不吭气了。
但是小妹妹还是没走成。病姨娘听说小姑姑要带小妹妹走,几乎哭死过去,拖着病体跑到小姑姑跟前跪了好久,拼命磕头。
小姑姑没办法,最后小妹妹还是留下了。
我们是骑马离开的。
本来应该是做轿子或者马车。因为我不会骑马,我又没怎么出过远门,也没坐过长途的轿子,就撒着泼想坐轿子。小姑姑先是同我说,坐轿子是不人道的交通方式。
我才不管什么人道不人道,我就是要坐。小姑姑拗不过,思索了一会,答应了。
很快,我就后悔了。
小姑姑骑马,我坐轿子。我们雇佣了六个轿夫。
这六个轿夫都抽大烟,走上三里就要休息,还没到五里,就要停下抽大烟,尤其是身上长满了疔疮,跳蚤,反应迟钝,身体岣嵝如骷髅。
我看着他们,都怕得慌。
我实在不忍心,就向他们问起。
轿夫就告诉我,他们每天扛着□□十磅的东西,有时候,要连续八天冒雨行走在山路上。甚至一天在湍急的河流中跋涉整个白天。而到了旅店能提供的只有烂席子,唯一的铺盖就是身上湿透了的棉衣。
轿夫说,这样的苦力活,只能靠吸大烟麻醉自己。
何况大烟早已成瘾,停也停不下来。这样赚来的苦力钱,又反而拿去填了大烟。
我听得懵懵懂懂,走了一段路,实在被他们颠得慌,最后忍无可忍嚷起来,不坐了,不坐了!
轿夫们吓坏了,围着我左一个哀求,又一个姑奶奶。小姑姑骑马过来,拎着枪,给了他们一分不少的轿钱,他们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只能憋着气骑马,被颠簸得更难受了。
我想小姑姑看了我自作自受,一定要笑话我。
但是伊的情绪似乎不怎么高,望着脚夫们远去的背影,圆脸上是一派黯然:“中山先生说要废除鸦片、要国民平等、独立。可是,一路看来,万万的男女同胞,却还似没革命前一样活着。”
半天,却按着我的肩膀,说:“杏儿,你既然出了闺阁家门,就好好看看。这些人,也是你同胞。”
映入眼帘的,是黄土道上几个破衣烂衫、岣嵝的背影。比我还堪堪瘦弱。
似乎有一个跌了一跤,轿子的柄差点砸到他身上,半天才爬起来。
我暗自撇撇嘴。我的同胞明明只有弟弟一个。
一路车尘马足,我跟着姑姑,就这样,第一次离开了家乡。到了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