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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九娘是一个裹小脚的抱小姐,又常年体弱多病,连做拿起针线都会手抖。
她苍白瘦弱,只有一双天真多情的眼睛,是自由的。
这是一个注定是要一生在别人的怀抱里、床榻上,无所事事消磨完一生的深闺女子。
这样一个骨瘦伶仃,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就这样地躺在榻上,在病中拿棋盘演练,用瘦削的手,移动着祖母叫人制作的简陋的沙盘,学完了祖母的侍女口授的跟兵法有关的大部分知识。
她病弱的面容上一片惨白,却只有一双天真多情的眼睛,每次演练的时候,就黑得几乎发亮。
那时也正在闹倭寇,有将领在平叛。
老祖母的侍女李妈妈曾跟着老祖母的父亲吴将军打过仗。刚好现在这位将领,曾是吴将军的部下。
九娘仔细地问了交战双方的人数、组成、来历、打仗地点、环境,兵器、又预估了天气等,说出来一句话:“必然输。”
这次打仗的过程、结果,跟才八岁的九娘,预料得一模一样。
这个裹着小脚的闺阁弱女,却是个不世出的兵法奇才,名将种子。
那一天,老祖母搂着她豪淘大哭。
九娘听见老祖母出了她的屋子后,哭着对李妈妈说:“如果是个男娃多好。定能继承阿爹的遗志,重振我吴家军,建功立业,驱逐倭寇,使百姓安居乐业。洗刷我爹的冤名,使忠勇牌坊重遍闽南。可惜……可惜!”
小丫鬟说,九娘大概还是听见了。
但等祖母进屋来看她,她只是灿然一笑,伸出刚刚推演过沙盘的稚弱小手,摸摸祖母湿润的眼角,说:“阿麽,不哭。”
后来九岁的时候,祖母去世了,她就搬回去跟母亲住。
爹妈差遣女教养,教她女红女诫,她也学得和兵法一样认真。
慢慢地,她的爹妈也开始爱起她来。
虽然她们爱她的方式。就是叫她更淑女。
十二岁的时候,九娘跟着堂婶去不远山上一座庙里还愿。
那一天,雨下得狂。庙里的芭蕉树都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没法子,只得寄宿山庙。
谁料庙宇附近,竟然闹起倭寇。
九娘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倭寇”。
这些“倭寇”,却全是穿着破烂的闽南衣衫。说的都是汉话。他们骨瘦如柴,其中很多人生着血吸虫病,长着大肚子,手上拿着树枝做武器,病得步履蹒跚。甚至比九娘还瘦。
丫鬟和堂婶吓傻了。
幸好有驻守的将领人听说卫家有女眷被困在了这,赶忙地赶来剿灭倭寇。
她们躲在庙里,看到外面,很快这些“倭寇”就被剿灭了。一个个被押送着离开。也有当场被打死的。
将领隔着门向她们告辞了。
堂婶哆嗦着要带九娘离开的时候,听见九娘说:“婶婶,他们是汉人百姓。”
堂婶满肚子的憋火:“是倭寇。只是学了汉话!”
九娘说:“他们得的是江南闽南一带百姓得的大肚子病,说的是流利的闽南各地的土话汉话,穿着闽南的衣衫,长的也是汉人模样。却是倭寇?”
堂婶瞥她一眼:“是倭寇。”
九娘看堂婶发了火,就绞着手指。不再说话。
后来九娘才听说,那个将领是孙家人,他向上报告,说是剿灭了一股倭寇,奉上一串人头,得已官升一级。
后来九娘又听母亲说,闽南今年闹灾,又闹大肚子病,各地的收成不好。
而卫家里人口众多。为了维持家用不差下去,家里决定再增收一成地租。
各大豪族、大乡绅纷纷响应了这个决定。
就在这个决定做下去没多久,“倭寇”之乱又开始了。
而且越演越烈。
上报给上皇的闽南乡愿书是这样说的:适逢灾荒,乡族仁慈,减免税负。奈何倭寇之乱,致使慈忍乡族施粥济民,亦无济于事。
九娘却隐隐明白了近年“倭寇”越来越多的缘故。
小少女幼稚的还只冒出个苗苗的理想,一下子就枯萎了。
她在老祖母牌前三叩首,不再拿起沙盘演练。
拿沙盘、拿吴将军留下的兵法,演练剿灭这样的“倭寇”,没意思。
她默默湮灭了沙盘之后,没几天,传来孙七郎的死讯。
孙七郎死了。孙家放出话来,希望九娘另择佳婿。
孙七郎死后的第五天,卫家的族长、堂叔伯、宗亲、族长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众多人等,围着九娘,围成了一圈。
族长老态龙钟,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哭声震天动地:“可怜我卫家书香望族,百年贞烈,竟要毁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堂叔祖捶胸顿足:“祖宗啊,我家从没有二嫁的女儿,从没有不贞的儿妇,从没有浮浪的子弟。今天竟然破了例。我家那十九座贞洁牌坊,就要做了摆设了!”
……
九娘没有吭气。等他们都哭过一圈,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场面一冷。
她的长辈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族长咳嗽了一声,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一首诗:“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九娘拿着诗,不明所以。
勉强认出上面写得什么,九娘讶异笑道:“阿公给我一首情诗干嘛?”
族人们面面相觑。族长怒瞪了人群最后边的,九娘的父亲卫学士一眼。
堂叔看九娘一脸懵懂,苦着脸说:“九姑,你对孙七郎怎么看?”
九娘想了一会,虚岁十二岁的小姑娘答道:“他是个好人。他的爹妈也是好人。”
大家都说不下去了。最后族里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九娘看到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的人里,隐隐地,似乎还有一个眼熟的孙家人。
只留下原地的卫学士,看了女儿一眼,长叹一声。
九娘对这一切感到很迷惘。
她毕竟实际岁数只有十一岁,又从小长在深闺。虽然是个名将胚子,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
从那天以后,她的生活忽然一日日,好像掉到了冰窟里。
她的丫头、婆子,全都给撤走了。
她的衣服被换作了麻衣布裙。她的被褥换作了薄薄的一层。
她平时滋养身体的药,都没有送来了。
想要喝口水,只能自己去厨房烧。想要吃东西,除了一碗冷粥外,只能自己去翻找。
没有人再叫她“九娘子”,也再没有可以抱着她走路的仆妇。
她一双小脚,根本走不了路,只能躺在塌上忍着腹中的饥渴。
她拖着小脚爬去找父母,手上爬破了皮,但是爹妈都不见她。
原先所有对着她的笑脸,一霎时都变了。
亲戚族人不相见,仆从婢女冷眼对。
九娘想尽兵法里的兵策,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大约这样过了五天。九娘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肚里雷鸣一样地叫,身体轻得好像随时要飘走。
她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得这样的待遇。
堂婶来看她了。
堂婶看到一向喜欢的侄女变成这个样子,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九娘,你何苦如此倔强?我家养大女儿,就是要给家里增光的。你非要跟家里作对,偏要败坏家门?”
倔强?九娘昏沉的脑袋里,仍旧是一头雾水。
堂婶却说:“大家都在等你。”然后就抽抽嗒嗒地走了。
大家是哪些人?
等她?等她干什么?
又过了一天,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卫孔氏哭天抹地来了。
“妈!”九娘昏头昏脑地瞧见卫孔氏,细细地叫了一声。
卫孔氏就匆匆塞给女儿一截麻绳,一句话没跟女儿说,又哭着又叫人扶了出去。
九娘刚喝了碗冷粥。腹中还是火烧火燎,头脑还是晕里晕气。她费劲地想了想妈送麻绳过来的用途,比了比枕头,就把麻绳塞到枕头下殿起来。使自己躺得高,舒服了一点。
迷迷糊糊想:不管我做错了什么,至少妈还是念着我的。
又过了一天,她爹卫学士也叫人请了过来。他也一句话没有,送了一壶酒。
只是九娘这时候已经半昏迷了。自然也没有喝。不然一定会感慨:爹也到底还是念着我的。
九娘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人已经好过多了。
似乎肚里吃了肉粥,脸上擦着热巾布。
她爹妈好端端坐在她跟前。难得的,对她齐齐笑了起来。卫学士和蔼地说:“想不想去看看牌坊?”
九娘想问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没有问。只是乖乖点个头:“嗯。”
十九座牌坊,像一片石林。
九娘有生以来头一次教父母围着。
娘抱着她,爹跟她说着话。她靠在母亲的怀里,捋父亲的长须,闻母亲衣襟上的脂粉香,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
没有小妾,没有仆妇,没有丫鬟婆子。一家三人影成双。
他们正亲密地说着话,过了一会,忽然听见不少族人欢声笑语地也出来踏青。
看见九娘他们三个,也都过来打招呼了。
堂婶笑眯眯地:“马上就要过十二岁的生辰了呀?要不要婶婶做的熏花糖?”
堂伯朗声笑:“小馋猫。”
堂叔父则是摸摸胡须,嘀嘀咕咕:“熏花糖,吃了薰掉牙。”
花香飘过牌坊。牌坊两旁生了大朵杜鹃。还有不知名的蓝色野花。
金色阳光洒落下来,一片笑脸融就暖融融的空气。
这本是九娘最喜欢的一幕。
她就喜欢人人都开开心心的。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正在这一派和乐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人大惊小怪的声音:“那不是卫九娘吗?她怎么还活着?”
另一个人说:“哈?怎么,难道他家真像是孙家说的那样,要给卫九娘重新订亲了?卫家这回也要出了二嫁的女儿了?”
那是几个偶尔逛到卫家牌坊这边,作闲人打扮的浪荡子弟。
他们的窃窃私语,故意说的很大声。使卫家人的脸一下子消失了笑容。
那种九娘最怕的又苦又冷的沉默,一下子恢复了。
她听见父亲缓缓开口:“九娘,你知道卫家发家是因为什么吗?”
这是每个卫家人都知道的。
姓方书生在一篇传记里,记叙了一个被亲戚所不齿的破落之家,因出了一位上吊殉夫的烈妇而声名大噪的情景:“自贞女死,闽南皆悚动,荐绅士君子多为唏嘘,里巷感伤。好事者传之图,讴歌其事,喧腾儿童女妇间。于时闽南之人,咸知东门卫氏云”。
九娘默然许久,半天,才说:“爹妈,女儿早已心许孙七郎。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她终于知道,大家一直在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