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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宁侯府,书房内。
姬晏一身白衣清冷若莲,云鬓垂下,更衬着面白如玉,五官精致如谪仙。他在垂眸看着一纸书信,眉目轻锁,连贴身小厮走了过来也没有察觉。
“公子,夜深了,早些歇息罢。”小厮小心翼翼地将新熬的一盅汤放在桌上,看见公子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色,忍不住轻声劝道。
姬晏没有理会,依旧在看着书信,直到将其一字不漏地看完,指节修长的手渐渐收紧,将薄纸一点点地握成一团,接着像是脱力般地一松,滚落在地。
“什么时辰了…”头侧又传来一阵抽痛,姬晏闭目用手按住,淡淡道。
“回公子,已经丑时了,您要爱惜身子啊。”
姬晏接过汤盅,无声却极快地饮掉,终于起了身。小厮心里一松,以为公子终于肯睡觉了,自从夫人去世,公子夜夜守孝不寐,今日刚去孝衣,又不知道接到何人的信件一坐又到了大半夜…伸手刚想替公子换衣,却被一只白皙消瘦的手给推开了。
“我去看看母亲。”姬晏神色平淡,绕过小厮缓步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道,“传黄统卫半个时辰后来书房见我。”
小厮张着嘴看着公子又离开了,不甘地跺跺脚,红着眼跑了出去。
地上徒留孤零零的一个纸团,上面隐约可见秀丽的字迹:
“公子晏亲启,谨启者容莹……靖宁侯夫人之蛊出于玉珑宫,乃莹亲眼所见,证据未得,似被澍玉所察,不得轻动……今被困于宫内,分身乏术,望公子勿信佞言,救吾妹于族中…间闻明日巫蛊之师或见于凫山,若能取之,可还吾妹清白……”
……
灵房内依旧挂着白帐,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上面的女人美丽而大气,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骄傲狡黠,栩栩如生。
“母亲…”姬晏凝视着自己亲手所绘的画像,端正地跪在了前面的垫上。
“容莹查到了伤害您的罪魁祸首,您病中常提的,不是她……孩儿也一直都相信,不会是她……如今,您终于可以放心了。”姬晏声音听起来冰冰凉凉的不带感情,却又好似脆弱的一惊就碎,在夜晚中让人颤栗,“明日孩儿便启程凫山,必让贼子伏罪,也会……给她一个清白。”
说完,又静静地跪了许久,这才重新起身,身子微颤好似站不稳,扶着手边的案台停了片刻,再次直起身后已看不出丝毫异样,身姿挺拔眉眼清淡,又是众人眼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公子晏。
……
次日,午时将近,敬天台附近已围了不少百姓,这里突然要处决人的消息来的突然,众人也都是不清不楚地来凑合热闹,等看清绑在架上之人后,忍不住一阵唏嘘,有叫好的,也有摇头叹息的。
街上驶来一辆模样再普通不过的马车,里面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停车。”
车夫“吁——”地拉住缰绳,就见窗帘被撩开,里面露出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的脸来,眉如斧刻,鬓如刀裁,俊美异常。
“容茂?这般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正挤开行人不管不顾冲过来的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停脚,回头看见来人,刚忍住的泪水又崩了提,扑过来吼道:“蟾月哥哥!他们要烧死我姐姐!要怎么办…蟾月哥哥你救救我姐姐吧,她是无辜的…”
“你姐姐?”庾邵皱了皱眉,走下马车,把手放在只到他胸前的少年头上道:“别着急,到底发生了何事?”
容茂哭哭啼啼的把事情简单说了,庾邵抬眼看了看日头,喃喃道:“时辰不多了啊…”
“是啊,我得抓紧去府上寻晏大哥了!只要他得到消息,一定会来为证明姐姐的清白的!”容茂擦了把泪,转身就要跑开,被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去哪里?早晨我在路边用膳时,见他出京去凫山了。”
容茂听后愣住,两眼瞬间消失了神采,腿一软就要坐在地上,被庾邵单手又提了起来,沉声道:“容茂!振作起来,想想你姐姐,这就想要放弃吗?”
“我不……”容茂痛苦地捂住眼,摇头哽咽,“可是凫山太远了,我赶不及…赶不及了…”
“这样,我替你去追姬晏,你去敬天台那里尽量拖延时间,能做到吗?”
容茂抬起头来,看见那人眼中的郑重与信任,怔怔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快去吧。”
容茂感激地张了张嘴,用力“嗯”了一声,转身又冲开人群往回去的方向跑去了。
看着他离去,庾邵轻叹一声,吩咐道:“启程,往凫山方向追公子晏。”
“公子,咱们不是还要赶着去见穆骁先生?您方才怎么还要让茂公子先回去,自己接下去寻公子晏的这档事啊…”驾车的随从名唤王七,此时不满地嘟囔道。
“马上就到午时了,容茂此时若去追姬晏,无论追上与否都是赶不及,若现在回去拖延些时辰,容四姑娘或许还有救。”
“那姑娘据说神神叨叨的,是个怪物!公子为何插…”
“嘘…你既害怕,就莫要背后说人口舌,小心被找上门。”庾邵睨了他一眼,轻哼道。
王七果然一哆嗦,讷讷道:“公子您又吓唬属下…”
庾邵笑笑,坐进了马车,淡淡道:“驾车,走近路。”
王七撇撇嘴,不情不愿地“驾”了一声,马车重新动了起来,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出了城,王七还是忍不住道:“公子,您不是才说当年蛮夷之乱留下的余孽近期有动静,要我们出门都要小心吗?助太子晋登位您可是出了大力,咱们现在往城外跑会不会被盯上啊?就算您最近出门都专门坐了马车没有露面,说不定有人认得属下这张脸呢?还有啊,穆骁先生今日相约,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新情况,急着告诉咱们呢?”
“你的问题倒是多。”马车里的声音平静如常,不见丝毫惧意,“小小蛮夷,爷还得躲着不成?笑话。你就专心驾车便是,早日追上公子晏,说不定也误不了穆骁的约。”
“是……”王七闷闷应道,抖了抖缰绳,又啰嗦一句,“小的这不是怕因为别人误了公子的正事么……”
庾邵没有再搭理他,靠在车壁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公子…”
庾邵睁开眼,没好气道:“又有何事?”
王七没有在意公子的语气,坐在前面,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嘟着嘴认真道:“没什么事,小的就是觉得,若这容姑娘真的被救下来了,不得怎么报答您才能全了恩情呢…”
庾邵嗤笑一声,不以为然,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出城时路过敬天台看到的情景。虽然周围挤的都是人,但一抬头仍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子被绑在架子上,明明并不能看清,但他就忽然觉得那绳子勒在身上该是有多疼,更别提真的烈火上身了。
他与这位闵京城出名的容四姑娘并不熟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关系,就只能算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随父母拜访昌毅侯府见过一面吧。那时他送妹妹庾兰到后院找她的好闺友容家大小姐,送到门口返回没走几步,忽然被从拐角跑出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满怀,他还没开口,就被一声嚎啕大哭给震晕了脑子,一双小手攥着他的衣摆边哭边断断续续说有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后面追她,就快要捉到她的脚脖子了…
他没动,那小丫头就得寸进尺地踩到他的脚背上,把他当做树想往上爬…
庾邵脸一黑,伸出一只手从上按住她的脑袋,“你……”话没说完,就见小脑袋仰了起来,歇斯底里冲他张开手臂哭喊道:“抱!…”
暗黄的肤色和泛着青的眼周,一点也不似个正常的三四岁小女娃,头发乱乱的衣着也不讲究,长的还不讨喜。
庾邵的性子其实并不算多好,本该不耐烦立刻推开的,可是在看着她惊慌恳求的大眼睛,被那消瘦硌人的胳膊环住腿时,一种被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依赖着的感觉让他停住了手,无缘由地忽然想着,能够怕成这个样子,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弯腰将她提了起来,放到了手臂上,迟疑了下,有些僵硬地在她后背拍了拍,低低道:“好了,现在她够不到你了。”说完自己脸都红了,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暗唾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自己跟着一个小丫头发什么疯。
那小丫头渐渐软下了身子,轻飘飘的一个胳膊拖着也不累。她蜷缩在自己胸前,小脑袋抵在下巴下面抽抽搭搭的,不知过了多久才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的,竟然睡着了。
庾邵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四周没人,容莹的院子他不方便进,回前院似乎也不合适,只得黑着脸站在原地拖着这人在原地等着。
好在没有太久,一个白衣少年寻了过来,清冷的五官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在看到庾邵和他身上趴着的某只愣了一下,接着大步走过来,直接将人似乎是带抢的捞了过去,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个子还没有张开,抱着一人看起来并不算轻松,他却没有犹豫,直到人在手上了,这才站定,恭敬地对着庾邵点头问好:“蟾月哥哥。”
“……”庾邵手里一下子空了,回过神后眼神复杂地“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在这里,白衣少年就又恭敬地微倾了个身,淡淡道,“不打扰蟾月哥哥了,晏告辞。”然后抱着小丫头转身径直向后院走去了,连带着庾邵后一句“后院之地男子不便进入”也没能说出口…
……
庾邵靠在车壁上睁开眼来,微微晃神。
他当时并不知容芜的身份,随着今后容四姑娘的名声越来越响,并且总是跟公子晏一同说起,他也就自然想到了那个下午,惊慌地撞到他怀里的小丫头。
他想,自己能记到现在,或许是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带给他那种冲击,那种被人完完全全依赖而需要着的感觉了吧。
那感觉太令人深刻,以至于在之后听到任何关于容四姑娘所言所行的传闻,他都忍不住会去想,那也许就是真的呢……
他不熟悉她,却觉得她不会说谎。毕竟会露出那种惊恐的眼神,怎么会是装的呢。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如今被捆绑在敬天台上,也不知会怕成什么样子,那被垂下长发遮掩下的神色,是不是和记忆中那个小女娃一般充满了无助和恳求……
这一次,若能帮忙,就再帮她一次吧。
“公子,凫山到了。”外面王七的声音,打断了庾邵的思绪。
“嗯。”庾邵淡淡应了声,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凫山脚下,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石阶就在眼前。
“你留在这里等着,若我与公子晏错过了,你便告之她容四姑娘的事,让他快些赶回去。”
“属下得跟着您!”
“别闹,我很快便回来。”
王七还想说什么,只见公子已经迈步走上了石阶,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
行至一半山路,忽听兵器打斗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庾邵神色一凛,闪身探了进去,隐于树后见一身白衣的姬晏正与几个蛮夷之人战在一处,他的功夫只能算是一般,全靠他身边的几个护卫勉力维持。
“公子!…”最后一个护卫替他挡住了身后一刀,吐血倒了下去。庾邵再不犹豫,抬手放出一颗讯号召唤暗卫,现身闪到了姬晏身边。
“…蟾月?”姬晏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他,转头讶然道。
“专心些。跟着我,往山下撤。”庾邵一把将他扯到身后,挡开一人的利剑,向后退道。
此地上不到朝恩寺,下又离山下很远,可谓进退两难。权衡过后,他还是决定尽快向下与暗卫汇合,一来不确定寺中武僧可否一战,万一让无辜僧侣受到牵扯便不好了,二来下山容易,以姬晏如今的体力往下面走更为容易些。
姬晏一直被护着只是衣衫不洁了些,倒未受伤,此时依言紧跟庾邵往下移着。
过了片刻,就见山下冲上来了一人,庾邵余光一看脸就黑了:“你怎么来了?”
王七提剑加入进来,回道:“属下看到了公子的讯号,担心公子!”
“来的正好,你带他先走!”庾邵说着一把将姬晏推了过去,转身挡住几个蛮夷的攻击,留给他们抽身的机会。
“属下不走!属下怎能留公子一人!”
姬晏也皱眉道:“晏也不走。”
“你必须走!”庾邵语气一重,瞪向自己年纪不大,却是亲手训出来的暗卫,“你带着他!告诉他要去做什么!”
“…公子!”王七杀红了眼,“谁的命都比不了您!我不走!为何要为了随便什么人,让公子置于险地…”
“这是命令!你必须遵从。”庾邵冷静道,“其他暗卫很快会来,我不会有事。况且…这些蛮夷不除也是当年留下的祸患,是我之责。”
“那太子晋已经登基了!公子已经帮的够多,何须再顾虑他!”
“当年我既决定助他,便已想到今后之事,蛮夷霍乱,于周于晋都不得不除!”庾邵不愿再多言,最后沉声道,“爷的事心里自有分寸,你莫再误事,立刻带他走!”
话已至此,王七咬咬牙,高呼一声:“属下马上就回来!公子保重!”抓起姬晏,向山下冲去。
回到马车边,交代完毕城内之事,本想让他自己赶回去,却见他已经气竭,又气又急,只得将他塞进马车内,自己坐上赶了起来,边甩鞭子边哭着道:“公子吩咐的不能不听,不能不听…不能…回去…”
***
“姐姐!”当容茂怒吼着用手去搬带着火的木块时,一辆马车终于在人群外停了下来。
“容茂!你回来!”
人群自动分开两侧,让姬晏走了进来,却见今日的公子晏衣着竟有些狼狈,左手还不自然地曲着,像是带了伤。
“公子晏,此乃容府族中私事,还望勿要插手。”
“在下无意插手,但此事既因靖宁侯府而起,便没有被随意扣上人命的道理。”姬晏经过路上的短暂休息,哪怕仪容不复,气势却仍然清冷让人生畏,此时靖宁侯府听闻了消息,也有护卫赶来,围在他身后与行刑之人相持。
姬晏一个手势,便有不少人上去灭火。
“对容芜的处罚乃祈之女神通天之结论,不可更改。”掌刑的容族长辈道。
姬晏冷笑一声:“既是神灵的决定,不如请祈之女神当面道出神谕可好?”
“祈之女神如何能来这种地方,她虽没来,可神谕却在我手上!”一声清亮傲慢的女声忽然响起,只见澍玉公主手举一卷黄轴昂首走来,直直来到姬晏面前,晃了晃手,似笑非笑地递了过去。
姬晏接过来,却看也不看地丢进了火力,薄唇轻吐两字:“假的。”直气的司马妗面容扭曲。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走进了还没灭完的火里,伸手接下了被放开了的容芜,抱在怀里,感受到依旧是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心里一疼。
“公子,当心火!”护卫见他衣摆上沾了火苗,立马上前去扑,澍玉公主也急了,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公子晏灭火!”
姬晏却对这些好不在乎,他微微低下头来,轻唤道:“阿芜,醒一醒,我来了。”
“姐姐!”容茂也扑了过来,握住了容芜的手。
他看见姐姐躺在晏大哥怀里缓缓睁开了眼睛,像是看向他们,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她的目光在空中飘忽闪烁,睫毛抖了抖,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泄出了一口气,头向旁边一歪,倒在了姬晏的胸前。
姬晏感觉整个心脏都被撞击了一下,整个人僵住一动不能动,他不敢低头去看,颤抖着手缓缓抚上她枯槁的面庞,鼻息…鼻息处变得安静,她就这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再也不会惊叫,也再也不会开口叫一声“姬哥哥”了…
这一刻,姬晏感到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跟着中止了,并没有想要悸动痛哭的冲动,却感到了无尽无止的哀伤与绝望。
这么多年来,他的一切似乎都与怀里之人绑在一起,有为他不值的也有取笑的。他有想要帮她恢复正常的生活,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她依旧神神颠颠,面对自己时却又执拗难缠,于是他也厌烦过,漠视过,但无论如何,他不曾想过让她离开,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这么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他这二十多年,人人都知其远扬的美名,出众的风姿,顺遂的令人艳羡。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其实每日都活在不确定中,甚至要用淡然的外表掩盖下内心的焦虑。他在学识上过目不忘,天资傲人,处事也游刃有余,这些常人所费神费时之事于他看来再简单不过,然而因为容芜的存在,他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明天又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言。他所有需要动的心思都与她有关,生气也罢,不得不为她处理麻烦也罢,每日都是这么过的,二十年来都这么过来了。
年幼时,是母亲告诉他要多照顾容家妹妹,后来是他已然习惯了去关注她的一切。这是喜欢吗?或许也不沾边,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连姬晏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么个人没有了,他也好像一下子空掉了,身边的人和事再也没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了,只剩下无边的寂寥。
耳边的噪音越来越远,随着容茂最后的一声惊呼,终于都安静了。
……
等姬晏再次睁开眼睛,已然躺在了靖宁侯府自己的床上,他坐了起来,小厮立刻为他身后加上软垫。
“她呢?”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公子指的是?”
姬晏一怔,轻声道:“容芜。”
“容四小姐…去了…”小厮说完,见自家公子脸色煞白,吓得立马扶住他的身子,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地盯着,足足看着他呆呆坐了许久,久到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了,又听到沙哑的声音问道,“庾邵呢?”
小厮顿了顿,小声道:“庾大公子前日也…陨在南山了…”
“噗——”一口血吐出,姬晏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床上。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来人啊!传大夫——”小厮惊叫道,手足无措地准备出去喊人,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前日…已经,两天过去了吗…”姬晏长发垂在床边,苍白的面容上嘴角血红,看起来脆弱的气若游丝。
“是的,公子整整昏迷了两日…”
“他们现在何处?”
小厮听明白了问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答道:“庾公子葬在了梅岭,容四姑娘是因朝恩寺的惠济大师亲自来到昌毅侯府,道容姑娘与朝恩寺有缘,望将其葬于南山,容三爷同意了。”
姬晏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也不知听到没有。小厮不敢大声说话,感觉仿佛自己的说话声都会惊扰到公子。
小厮小心翼翼地取了巾帕擦拭公子嘴角的血迹,被头一歪躲开了,接着听到:“备车,去南山。”
“公子您的身子还虚弱,大夫叮嘱道要静养!”
“备车,去南山。”声音毋庸置疑。
“……是。”
……
此时在南山,一高大的男子细细走在两日前打斗的地方,深眸高鼻,竟是个异族人。在他身侧跟着一个个子略矮的人,正是为庾邵驾车的王七。
高大的男子停下脚步,低低叹了口气,对身后人道:“这两日你跟着我,辛苦了。”
“穆先生折煞了,只要能给公子报仇,属下这条命都不算什么。”王七抿着嘴角,目光灼灼坚定。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他在往南山赶的路上遇见了穆骁先生,等两人匆匆上到半山上时见到的场景…
交战已经结束,地上躺了许多蛮夷的尸体,他们就在另一边干净到连树叶都拨到一边的地方,找到了安静的像是小憩在那里的公子。
他家公子喜欢在午后躺在外面晒太阳,院子里,草丛中,甚至是树上都是他偏爱的地方。但是他家公子就像是一团火焰,哪怕是睡着也仿佛洋溢着朝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身边的人都能够被这种力量所感染,崇敬这个人,信赖这个人,发自内心地想要跟随着他。
他家公子,连病都几乎没有得过,身为世家公子哥却能打过他们所有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这样的人,怎么也有倒下的时候…
“你来了……”就在王七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跪倒在地的时候,一声低哑的声音响起,不是公子的声音,却让他激动的看向公子的方向。却发现,在公子旁边的大树根,有一黑衣人静静地抱着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好像融进了树里,谁都没有发现他。
“副统领!”王七一声痛哭,跪着来到他身前,磕头道,“都怪属下!都怪属下没有保护好公子!属下该死!”
副统领却没有在乎他说了什么,喃喃道:“既然你来了,将他们带回去的任务就是你的了…算是,对你的惩罚吧…”
王七闻言怔怔抬起头来,却被温热喷了一脸,他惊恐地看着副统领在他面前,横刀自刎,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倒在了地上。
他这才注意到,在公子周围,倒着的数位黑衣人,都是他昔日的暗卫同伴,而他们身上的伤,全部都是脖子上齐齐的一道。
他们将公子环在中间,就犹如生前仰慕地围在那人身边,生死追随。
不难想象,当这群暗卫赶到这里,却只找到了公子的尸体时,该是何等的绝望,绝望到忍不住纷纷在他身旁自刎谢罪。
“啊啊啊!!——啊!!!”王七歇斯底里地仰天长嚎道,用力晃动着副统领的身体,又爬到庾邵的跟前,哭的嗓子都变了音,接着他猛地抽过副统领的刀往自己脖子划去。
“住手。”穆骁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道,“你的副统领刚刚给你下了命令,要你将他们都送回家。”
“我做不到…不是还有穆先生你吗?就拜托你…让属下要去陪公子…”
“他是你的公子,又不是我的。况且你是如今唯一与凶手交过手的人,如果你想为庾邵报仇,就放下手中的刀,跟我走。”
王七颤抖着手,终于刀哗啦掉落在地,他将头埋在庾邵身前,一字一句道:“公子放心,属下定当协助穆先生查出真凶…然后就去寻公子…下辈子,王七还要跟着公子,您可要记得再去东市那条街,把属下给买下来…”
***
等姬晏踏上凫山的长长石阶,来到遇刺的半山处,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姬晏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步,继续往上走,一直来到后山崖处,那里孤零零地立了个墓碑。
他比了个手势,随从们都退远了些,他这才缓缓走到了跟前,伸出手,轻柔地放了上去,像是触摸在发间一般。
“终归是…我去晚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上了澍玉的当,她那句巫蛊大师会去南山应该是故意让我听到的…是我,害了阿芜…”
听到声音,姬晏转过身来,看见容莹一身素白,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她没有理会姬晏,径直蹲下身子将篮中的祭品摆出来,点燃了三炷香。
等她祭拜完毕,姬晏才淡淡道:“那日,的确有一位巫蛊师在内,司马妗没有那么多脑子,能够设计于你。”
容莹讶然抬头,又听他接道:“只不过,在那巫蛊师身边,还带有大量高手,他们应是另有目的,那日被我误打误撞了。是我没有正确估判,自不量力贸然出手,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容莹盯着他看了半晌,轻声道:“既然我觉得错在我,你又觉得是你的责任,那么我们就一人担一半好了,一起赎罪。”
“不必。”姬晏不带犹豫地拒绝道,“你怎么想我管不了,但我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别人。”
容莹神色暗淡下来,强笑道:“哦?不知公子晏意欲如何?”
“栖身朝恩寺,余生伴佛。”
“你说…什么?”容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眸,“你要…出家?”
姬晏没有再回话,再次看了看墓碑,转身向朝恩寺方向走去,消瘦的背影被风吹过衣摆,仿佛下一瞬就要翩然登仙。
“姬晏!”容莹突然喊到,前面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问到:“你留下来,是要伴佛,还是伴她?”
姬晏身子顿了顿,接着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缓而坚定。
容莹扶着墓碑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就流了泪,她缓缓坐在地上,将头靠在碑身上呢喃道:“妹妹…他要留在这里了,你说啊,我又该怎么做呢?”
大周的祈之女神,在这一刻哭的再没有了平日里的优雅雍容,等到再也没有了力气,她才扶着墓碑站了起来,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罢了,既然你要此生伴佛,我便陪你伴神好了。这个祈之女神的位置…看看还能坐多久吧…”
……
庾邵去世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晋国。是夜,墨凰推开了禁闭的宫门,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室内,摸索着点亮了烛灯。
空旷的地面上,已经登基的晋帝正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牌位,垂着头不声不响。
“你打算这样抱着我师弟过多久?”墨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声音透着些疲惫。刚刚劝过师父元白,老先生年纪大了,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受不住,好不容易情绪才稳定下来,他这就又要来劝宫里这位。
明明他也难过的,怎么就没人来劝劝他。
“阿邵去了…是在蛮夷手上去的…”晋帝低低道,“朕当年明明答应过他,继位后定要肃清蛮夷余孽,还大晋与大周边境安稳。”
“蛮夷部落太过分散,也并非所有族民都有异心,不可一盖论处。这些年来,你已经尽力了,如今晋国四周已太平许多。”
“可他们依旧猖獗,还害得阿邵丧了命。”顿了顿,又轻声念道,“如果当年他没有助我,说不定蛮夷就不会寻仇到他身上,是朕害了他。”
“就算他不助你,他也不会任由蛮夷扰乱大周安宁,该做的还是会做。”
“可是…”
“够了!”墨凰耐心终于耗尽,捏起一国帝王的衣领,恶狠狠道,“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下辈子庾邵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因为知道他会因你而死,就不去与他结交,装作陌路人?!”
晋帝呆呆地看着怀中的牌位,半晌,终于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脑袋,喃喃道:“不会…如果是阿邵的话,朕一定舍不得装作不认识他,朕一定会忍不住…忍不住靠近他…”
墨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那你还在这儿纠结什么?”
晋帝轻轻笑了笑,揉了把眼睛,站起了身。
“阿邵,下辈子,朕一定会护你平安,我们还要做兄弟。”
他迈步走到了阴暗的案台前,眼神轻柔地扫过写着“阮卿”、“虞锦城”名字的牌位,将“庾邵”放在了他们旁边。
墨凰也走了过来,站在了他的身侧,两人一同上了三炷香。
烛火幽幽,映着烟雾幽散在了空中,模糊了牌位。
***
初八夜,投胎夜。
朝恩寺的大门缓缓打开,惠济师父身披袈裟,面容慈和拨着佛珠走了出来。他来到后山崖前,眼睛看着墓碑,却好似在跟谁说话一般。
“今日已是最后一夜了,你们再不去投胎,就来不及了。”
“尤其是你,你虽在凫山去世,但却埋在梅岭,也一直逗留在此处又是为何?”
“……她自己已经是鬼魂之体了,还有什么好怕别的鬼魂?你一直护在身侧,其实无用,不如早早投胎去罢。”
……
轰隆隆——
天边一声闷雷震耳欲聋,接着,一道光晕直劈崖边,亮透半边天的朦胧中,似乎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一瞬间挡在了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上,雷声灭,惠济师父走到了墓碑前,上面一道劈痕清晰可见。
手中佛珠拨动忽然挺止,他常年平和慈祥的面上显出一丝诧异,接着露出一个若有趣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