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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的一页纸,渐渐地被墨黑圆圈填满,只剩下右上角张铭璟三个字,迟迟的没有动静。
账房中许多的账本已然清算完毕,重新写出其他的名单来。
谢家也曾家大业大,多年的旧账积累下来,只是厚度便教人咋舌,沈寂面对着这些账本却总是淡然自若,仿佛一个阅书者,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其中的漏洞与关键看得清清楚楚。往往谢青芙才看完一本,他已翻完三本。
有沈寂在身边,谢青芙终于感到了一丝轻松。
这一日沈寂外出未归,谢红药同谢青芙一起将核算无误的账本放回账房。谢红药放下账本出门时,却忽然的停住了脚步。
“青芙姐姐,沈寂是将从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吗?”
谢青芙的动作顿住,半天才道:“没有……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会看账本。他说,他从未忘记过这些账本。”
谢红药眼中掠过嘲讽,唇边却微微带着笑,声音也极柔和:“真巧。连你都忘了,却从未忘记账本。”说罢不等谢青芙回答,便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真希望他要么现在就想起来,将仇恨重新捡起来,彻底毁掉谢府。要么永远都想不起来,再也不离开你的身边。”
“我也希望……”
“希望什么?”
谢青芙匆匆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再多拿些账本回房。按现在的速度,若不出意外,再有半个月便能将欠的债都收回来,赵家的钱已经还清,其他小笔债务也不成问题,只要钱庄也恢复运转,我们便能歇上一阵子了。”
谢红药没回答她的话,只是轻笑了一声。待到谢青芙抬首看去的时候,只看见她的裙角消失在门口。
我希望什么呢?
谢青芙在脑海中想了想这句话,方才几乎脱口而出的心思却仿佛受了惊吓的鱼,沉入静谧的莲叶下,再也不肯浮出水面了。
回到房间时,正遇上沈寂回身带上房门。望见她迎面走来,他便又将门推开了。
“你要出去吗?”谢青芙走近他,对他笑了一笑。
沈寂不语,只是凝眸看向她挂在耳边的发丝。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替她将发丝理好,才冷而柔道:“很快回来。”
谢青芙便用力颔首,望着沈寂穿过廊子不见了。
她回到房中重新静下心来去看账本,只是还不到一个时辰,天雪便静悄悄的走进来,站在她面前也不讲话,只是面上有祈求之色。
谢青芙看出她有话要说,便放下账本:“天雪,你要说什么?”
天雪揪了揪自己的衣袖,再叹出一口气来:“周二公子……从早上开始便等在后门了。”
周巽二字已有许久未入耳中,谢青芙听得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天雪说的是谁:“来者是客,怎么不将他请进来?”
“奴婢与半绿也这样想!”天雪忽的便加大了声音,只是只说了几个字便又将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小姐说,我们这里庙子小,容不得周家的大菩萨……所以……”
不待她说完,谢青芙已经朗然大悟。她沉默片刻,想到周巽曾三番两次替她解围,再望望窗外天色,终是回身加了件厚厚的外衫,而后对天雪道:“我知道了。你找过我的事情,若红药问起不必隐瞒,去帮半绿的忙罢。”
谢青芙遣走天雪,拉开了谢府后门。只见天色沉沉,北风声声,周巽独自背对着她站在后门口,听得门响,极快的回转了身来,望清是谢青芙,眸中的欣然便沉寂了下去。他走近谢青芙,唇边挂起微微的笑:“谢小姐……”
“不必多说了。”谢青芙打断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来找谁,只是……”她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红药的。天冷了,周二公子应当待在温暖的厢房中,温酒小菜,不应该站在这里吹着冷风。”
周巽唇畔的笑渐渐地淡了下去,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谢小姐现在可有空闲?”
谢青芙道:“我还有许多的账本未看完,没有空闲。”
“那么就请谢小姐在百忙之中为在下抽出一些空闲来。”周巽抬眸望着她,斯文有礼,“在下曾“碰巧”替谢小姐解过几次围,若谢小姐想报答我,就陪我在这景阳城中走一走,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拿解围之事纠缠不清。”
谢青芙呼出一口气去,只觉双手冰凉。她有些想念沈寂替他灌好的汤婆子,只是不好再回身去拿。寂静片刻,对周巽微微颔首:“周二公子想去哪里,我还要回来赶半绿做好的晚饭。”
周巽于是笑看着她:“谢小姐请。”
请到哪里去呢,周巽没说,谢青芙也没再问。
从一步出谢府开始,她的心中便开始惴惴不安,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头,教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步的沉重。
周巽带着她从谢府出来,走过集市,又走过花市,甚至连菜市都走了一遍。谢青芙心不在焉,垂眸望着地上落着的花瓣,这时便听见周巽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跟红药真是两种性子。”
总是谦逊的声音中失去了笑意,仿佛被雨打落的莲叶上露珠般泛凉。谢青芙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脸去,只见周巽望着前方,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转过脸来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谢青芙摇了摇头。却见周巽唇角微微一动,仍旧没有再带上笑意:“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谢青芙怔了怔,微微颔首。周巽于是疲惫的轻声道:“累了,自然也就做不出人人都喜欢的样子来了。”
身边买菜的妇人们挤开谢青芙向前跑了,也不知道前方出了什么事情。谢青芙被挤到一旁,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周巽,却见他眼中仿佛藏了许多的愁,又对她勾了勾唇:“谢小姐,我真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谢青芙微微叹气。却听沈寂缓缓道:“羡慕你能拿定主意同心上人私奔,羡慕你受过挫折,仍旧敢去追赶那人,羡慕你不论经过什么,永远不会变得死气沉沉。”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似是自嘲:“你大约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谢青芙想到他曾说的自己的经历,觉得心中冷了一冷。她想起景阳城外马车上的那一次对视,不由的便轻声道:“我明白的,只是……你也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周巽有些意外的望她一眼,而后轻笑了一声,不再言语。前方出的事情引得身边不断地有人向前跑去,每个人皆是议论纷纷。谢青芙心中那种不安渐渐地加重,只是身边有人,她便努力的克制着,如同用绳索勒住一只发狂的小兽。这时周巽又道:“你能不能替我向红药带句话?”
谢青芙微微点头:“你说。”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不该替你带话,因为我没有资格干涉红药的想法,只是……我不能知恩不报,所以,我只帮你带这一次话。”
周巽道:“芳梅林中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你问她,她答应过的事,还算不算话?”
谢青芙将几句话略一咀嚼,记在了心中。心中虽有不解,只是她已答应过只带这一次话,她想其他事情已与她无关。
两人已走出了菜场,空气渐渐地好了起来。街旁有卖腊梅的与卖其他花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香气扑鼻。谢青芙望向前方,却见前方不远处便是福瑞酒楼,台阶上站着两个人,台阶下围了一圈的人。谢青芙定睛看去,台阶上其中一人是个小二,另一个人不是张铭璟又是谁,心中一跳,正要走上前去,却被周巽拽住了袖子。
她回首,周巽目光极快的自酒楼那边瞥过,继而将她带到一旁的卖花老妪旁,问她:“我记得你是很喜欢腊梅花的,我买一枝送你罢。”
“哦哟,你们还买花啊。”卖花老妪身旁有个摆摊的卖古玩的,一面将自己的家当收起来一面带着浓浓口音道,“前面福瑞酒楼门口,张掌柜打了一个残废。你们还不去看热闹。”
残废两字跃入耳中时,正心不在焉接过腊梅花的谢青芙便觉得心中猛地坠了下去,她浑身一震,推开正在付钱的沈寂便往福瑞酒楼跑过去。周巽喊了她两声,她已是挤开围观的人群,接着看到了站在台阶下的那人。
只看了一眼,谢青芙便双眼一热,眼泪在瞬间夺眶而出。周巽赶到她身边,垂了眸不去看沈寂,只是微微闭眼,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你厉害。”张铭璟咬牙笑出来,“一万两,我给你。就当做包养了一个戏子,买了一场开心。”
“不是给。”沈寂垂眸站在张铭璟的面前,脸颊左侧轻微的泛红,一看便知道是被谁用尽全力狠狠地扇过一个耳光。他抬首直视着张铭璟,目光冷淡,一字一顿道,“是你欠谢家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铭璟仿佛感到好笑,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你忘了我为什么答应给你钱了,我说了,只要你站在这台阶上,说一声你是个没用的残废我便给你一万两。现在你说了,我也给了。但你说我欠钱不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沈寂平静的看着他:“我身有残疾,从未否认。你欠谢家一万两,也是事实。”说罢转过身来,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在谢家等着张掌柜将银子送上门。”
“残废,你站住!”张铭璟心有不甘,叫住了沈寂,“你若再说一次你是没用的死残废,我便再赏你五千两。”
沈寂站住了脚,然后面色平静,道:“我是没用的残废。”
围观的人们有的笑了起来,有的却面露不忍之色。张铭璟仍旧咬着牙笑:“叫得好,比我府中的大黄叫得还要好。一万五千两,我赏你!”
谢青芙听得泪流满面,沈寂身形单薄,在人群中卑微得像是走失了的孩子,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正要挤开人群走到他身边去,沈寂已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
然后谢青芙便望见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边的周巽身上,再落到她手中的腊梅上。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沈寂与她对视,目光像是深冬的雪,寂静无声洒落在澄净冰冷的水面。然后他倔强的紧抿双唇,不再看谢青芙,而是慢慢地回过了身去,穿过人群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像是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