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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梁桢去跟陈芝兰见面。
原本钟聿是要让司机把人接到南楼来,毕竟梁桢身体还没完全复原,案子也没完全过去,她出行都有诸多不方便,但梁桢还是觉得在外面见面比较合适。
最终她跟陈芝兰约在了南楼附近的一间茶室见面,提前安排司机去接了人。
陈芝兰是被保镖带进来的。
因为之前发生过绑架的事,现在梁桢出行钟聿都会安排人跟着,心里踏实一点。
“小桢…”
梁桢发呆的时候听到脚步声和开门声,紧随而来的便是陈芝兰的叫声。
待她抬头的时候陈芝兰已经走了进来。
“早高峰,来的路上堵了一会儿,等很久了吧?”她还是跟熟人一样没任何膈应。
梁桢勉强笑了笑,“没有,我也刚到。”
“那就好,我以为你等久了呢,不过你这地方不好找,辛亏你找了司机去接我,不然我一个人估计找不到。”陈芝兰站那絮絮叨叨。
梁桢看了眼对面的椅子,“你先坐吧。”
“行!”
她拉了椅子坐下,四处看了圈,“啧啧,这地方弄得真好,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外面又是假山又是河的,一般人进不来的吧?”
梁桢:“没有,对外营业的。”
陈芝兰:“这个我知道,但一般人哪有闲钱来这种地方。”说话的陈芝兰手里也没闲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还去掐了把小花瓶里插的花枝,掐完嘶了声,“哟,真花啊。”
梁桢:“……”
梁桢没接话,或者说不知道应该接什么。
陈芝兰把桌上的花瓶和几件摆设全都摸了遍,最后视线落在梁桢事先点的几份小点心上。
一份糕,一份酥,还有一份小食拼盘,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胜在做得精致,加上摆盘漂亮,显得就很像那么一回事。
梁桢见陈芝兰盯着那几盘点心看,随手推了一盘,“尝尝。”
“这些能吃啊?”
“能吃!”
“那我…我拿个尝尝。”
她捏了块糕,咬了口,直点头,“味道真好,这什么糕?”
“绿豆糕。”
“不可能,我又不是没吃过绿豆糕,哪能这么酥软,而且里面还有馅哩,这是蛋黄馅还是啥馅儿?”
她把咬了两口的绿豆糕给梁桢看。
这几样吃食都是梁桢随便在单子上点的,她对糕点也没研究,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陈芝兰又拿了块酥尝,紫色和白色两种,原料应该是紫薯和山药,陈芝兰接连尝了两块。
梁桢沉口气,问:“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是没吃,刚收摊就来了,没顾得上。”
“收摊?收什么摊?”
“之前的店不是拆了嘛,我最近在小区门口搞了个早饭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还捏了块刚咬一半的山药酥,大概是怕酥渣掉到地上,用另一只手在下面托着,托着的那只手上还缠了创口贴,贴布应该受过潮了,看上去有点脏,除此之外陈芝兰的皮肤也黑了不少。
那天她还穿了条花底裙,装束还算整洁,比之前在店里干活的时候穿的好,可见是专门收拾了才过来,但即便这样也脱不了眼神里的急躁和疲倦。
梁桢没再接话,而是帮她泡了杯茶推过去。
茶室里的茶杯又很小,恨不得一口一杯的那种。
陈芝兰连续喝了两三杯。
她看上去是真的饿。
“你几点出去摆摊?”
“五点多吧,但四点不到就要起来了。”
“为什么要起这么早?”
“得准备汤料和馄饨馅儿,你知道现在天气热了,隔天准备了搁一晚上就不新鲜了,现在的人嘴巴又刁,新不新鲜一口就吃得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三块绿豆糕下去了。
梁桢不再讲话,默默看着她吃,那一刻她心里突然得到了某种释然。
原来这么多年,曾经抛弃她的这个女人过得也很辛苦。
无论她是否真的忏悔过,但她当年不顾一切从芦沟坪逃出来,为了躲避梁国财甚至跟自己的亲弟弟都断绝了联系,她也是失去了很多才走到现在这一步。
命运没有眷顾她,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而已。
后面一盏茶的功夫,几乎都是陈芝兰在倾诉,从当年她在山里过得如何煎熬,如何羞辱,说到如今生活的不如意。
现任丈夫腿脚不便,又好吃懒做。
有个十几岁的儿子,但调皮捣蛋,又不懂事,学习成绩也一般。
她一没娘家扶持,二没丈夫可以依靠,家里的生计全靠她一个人支撑,结婚这么多年了,一家三口还挤在一间套内面积不足50平米的老楼里。
人生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但有时候某个决定或许真的能够改变一生。
后面陈芝兰基本都是哭着说完的,起初梁桢还会递张纸巾或者象征性地安慰两句,可陈芝兰哭得太厉害了,且各种抱怨诉苦跟裹脚布一样越拖越长,她就懒得再多说了。
没什么同情或者不同情,当初做什么决定如今就要承受什么后果,这个道理梁桢六岁的时候就懂了,所以即便陈芝兰在她面前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也没什么太多动容的地方。
也没什么愤慨或者难过,包括这么多年压制在内心的那点不甘不平都好像一下子消散了。
唯一最深刻的感受反而是无力,为自己的命运,也为陈芝兰的命运,那种缠在四周几乎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陈芝兰前半段几乎一直在哭,痛诉自己命运的同时不忘再表达一下自己的忏悔,后半段情绪平稳了很多,慢慢也开始问梁桢一些事,比如如何来的泞州,如何生了孩子,陈兴勇的车祸还有关于案子。
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钟聿。
“……我听说你跟那个姓钟的大老板离婚了?我看他对你还不错,怎么就离了呢?”
“不过有钱人可能脾气都不怎么样,你是不是跟他结婚之后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好赖你替他生了个儿子,有孩子在咱也不怕他啥,将来什么企业啊家产啊都得给孩子分一半。”
说到后来就开始隐隐约约地问梁桢离婚拿了多少房子多少分手款,那边家里是不是还有其他兄弟,现在跟钟聿的关系处得怎么样,是不是还住在一起,有没有复婚的可能。
梁桢心里其实已经木然。
血缘上是母女,可是二十年了,双方都没生活在一起,其实根本没多少感情。
关于她跟钟聿的事压根不想透露太多,基本都是敷衍了几句,陈芝兰也慢慢看出她的敷衍之情了,总算没有再多问。
两人在包厢里呆了两个多小时,几乎都是陈芝兰在说,前半段痛诉她的人生,后面问梁桢这些年的情况,只是到最后陈芝兰都没提一声梁波。
临离开的时候陈芝兰巴巴瞅着桌上还没吃完的几盘点心,走到门口还是觉得意难平,问梁桢:“桌上的东西可以打包带走吗?”
梁桢愣了下,“可以。”
“那我带走了啊,正好你弟弟晚上夜自习回来当夜宵吃。”
她去喊了服务员过来,想要几个打包盒,可是这边是茶室,还是挺高端的那种,怎么可能有打包盒呢?
“没打包盒随便拿个塑料袋也行。”
最后服务员去弄了只保鲜袋过来,陈芝兰将盘子里的糕点和小食一骨碌全部倒了进去。
做这些的时候梁桢就在旁边看着,看她将滚到桌上的两颗青梅也一同装了进去。
她心里突然就酸了下,问:“再过几天就是我哥的忌日了,你是不是要跟我回芦沟坪看看?”
陈芝兰听完手下突然一松,“啪嗒”一声,袋子落了地,刚装进去的几颗梅子又全部滚了出来……
……
中午钟聿从公司回去了一趟,屋里找了一圈才在后院找到梁桢。
平时这个点她都在房间画画或者看书,这会儿却弓着身子屈腿坐在树荫下发愣。
“怎么一个人坐这?”
梁桢显然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怔了两秒钟,“你怎么回来了?”
钟聿:“下午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
而事实是钟聿知道她上午去见了陈芝兰,司机说十点多人就回来了,午饭的时候给她发了微信,可是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他实在担心,便推了下午一个会赶回来了。
钟聿:“你跟你妈见面,聊得如何?”
梁桢:“还行吧。”
钟聿:“什么叫还行吧?”
“就…那样。”梁桢托着腮帮,情绪看上去并不高涨。
钟聿已经猜到这次见面大概并不成功。
他干脆也坐了下来,“聊了什么?”
梁桢:“很多,但都不重要。”
那些关于陈芝兰的忏悔和心痛,艰辛和苦楚,梁桢听在耳朵里,却并没往心里去。
钟聿叹口气,坐到她旁边,“聊得不愉快?”
梁桢:“也没有。”
钟聿“可你看上去就好像丢了魂一样。”
“是么?”梁桢苦涩笑了笑,怎么说呢,她从见完陈芝兰回来,心里确实空落落的,就好像这么多年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总想着砸下来的时候肯定会掷地有声,可是结束之后才发现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
“其实去之前我准备了很多话要跟她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比如当年为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山里?
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我吗!
这么多年有没有回去找过我,或者可曾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愧疚和想念?
“但后来我发现问不问都一样,关于那些问题她早就给了我答案!”
她在芦沟坪接连生了一对儿女,也算生活了很多年,可是始终还是想办法逃了出去,就说明那些年她的心始终都在山外边。
她也并没有任何担心和愧疚,不然怎么会舍得将一个六岁大的女娃丢在荒无人烟的山坳坳里。
至于想念……两个多小时的见面,她都没有问一句梁波的事,却还记得临走的时候打包点心要回去给他儿子当夜宵吃。
“其实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意难平,但总以为自己并不恨她,因为她有她的苦衷,可是今天见面之后才发现,所有的意难平都只是因为我不能接受被自己亲生母亲遗弃的事实。”
陈芝兰不喜欢她,也不想要她,所以当年才会不管她的死活将她扔在山里,至于她说的那些理由和苦衷,无非全是借口而已。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很难过,可是我还不能怨她,因为她也是整件事的受害者,甚至从芦沟坪逃出来之后过得也并不舒心,而我能怎么办?我大概只能……只能怪这该死的宿命。”
她一个从来不信的命的人,这一刻也只能向宿命投降,这种感觉实在是憋屈又无力。
钟聿在这方面太能体会她的痛心,伸手将她揽到怀中。
“好了,见一面,如果能够让你自己看透,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何况我一直相信父母与孩子之间也存在某种缘分,大部分是血肉相融,牵伴一生,但不排除有些父母或许只是一个摆渡人,他们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算尽了当父母的责任。”
钟聿搂着梁桢说完这些话。
梁桢愣了下,抬起头,对着他那张严肃又深沉的脸突然“噗”地笑出来。
钟聿被她弄得莫名,蹙眉:“你笑什么?”
“觉得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除了工作,其余时间看上去都不大正经,而此时却眸色内敛,神情萧沉,身上又穿着衬衣西装,实在让梁桢有些不适应。
钟聿听完也跟着笑,“我就不能正经跟你讲几句话?”然后伸手撸了下梁桢的头顶。
梁桢突然觉得心脏被拉扯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忍住,扑到钟聿怀里大哭起来。
钟聿当时楞是被她吓了一跳,因为明明上一秒还在笑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哭成这样,可是转念感受到她的委屈与伤心,心里跟着一起疼。
那个六岁就被遗弃的孩子啊,独自一路赤脚走来,身上爬满荆棘,终于愿意躺在爱人的怀里,痛哭流涕。